張建春小小說五題/張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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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建春小小說五題

張建春

 

 

 

瘋婆本來不瘋,好好的人,方圓十里地一枝花。可說瘋就瘋了,瘋得一地界人驚悚。

過去的鄉村,把精神病人稱為瘋子,瘋子又有文瘋武瘋之說。文瘋斯文,世界是他自己的。武瘋愛動手,不分輕重。精神病原因多,多得說不明白。大事能瘋,小事也能成為瘋的理由。鄉村有詞,叫人被“逼瘋了”,瘋和“逼”有關系。

瘋婆的瘋是武瘋,動手打人,出手還重,重得讓人頭破血流。

不過,村里人不怕。瘋婆只打兩個人,一是丈夫扈三爺,一是兒子扈強。

扈姓少,在村子里獨一。許多人不認識扈字,扈三爺就說,讀個頭呀。扈三爺在被瘋婆追打時,村里就有人調侃,瘋婆又在打“讀個頭”了。

瘋婆打扈三爺算是家常便飯,三天兩頭的打,扈三爺總是躲避,躲不及掛個小彩,扈三爺無奈,但人前人后還是呵呵的笑,笑是真實的笑,不做作,不虛情假意。“老婆沒多的,就獨種一個,她想動手,就動吧。”扈三爺把這話掛嘴邊,也堵別人嘴。

兒子也是打的,可兒子大了,腿腳靈便,瘋婆拳頭或棍子沒到,早跑得沒影了。何況兒子進城去了,一年回來過不上十天八天,打也是稀巴巴的。兒子和扈三爺不同,對瘋婆的打百分之百的拒絕,有時還還手,氣得扈三爺渾身發抖,扈三爺攔在中間,沒少受皮肉之苦。

村子里常因瘋嬸追打扈三爺雞飛狗跳,村里人不拉不勸,拉和勸也沒作用,跳勸下來瘋嬸就不是瘋嬸了。瘋嬸追扈三爺躲,村子就那么大,能躲何處?實際上扈三爺不是真的躲,扈三爺挨上幾下,瘋嬸的瘋勁就能過去,否則瘋嬸安定不下來。村里人說,真是反了,女人不打,上墻揭瓦,瘋嬸三天不打扈三爺,日子沒得過。

喊瘋嬸一定是避著扈三爺的,當三爺面喊瘋嬸,扈三爺肯定和你急,往往破口大罵,說:娘的腿,你才瘋來,你祖宗八代都瘋,瘋狗樣瘋。

扈三爺從不承認瘋嬸瘋,瘋啥呢?不誤吃不誤穿,不誤家里家外的活,還特別能苦能累,除動個手,對扈三爺惜護得很。殺只雞或買點肉,都是盡著扈三爺吃,自己連骨頭骨腦也不沾,扈三爺不依,瘋勁一定上來,一頓拳腳少不了。

田里的活不少,大多是瘋嬸包下了,扈三爺伸不出手,手一伸,瘋嬸就發瘋,把扈三爺攆得貼天飛,絕不讓扈三爺沾邊,扈三爺只好偷偷干,三爺疼瘋嬸。

村里人看慣了瘋嬸打扈三爺,也就見怪不怪了。反過來還眼熱,哪有老婆對老公這么好的,活不讓干,好吃的還緊老公吃。

村里評好家庭,一致推選瘋嬸家,可惜上面不批,說是瘋嬸有家暴行為。

眼見著瘋嬸、扈三爺老了,村里人屈指一算,瘋嬸瘋了近三十年,扈三爺也被打了近三十年。

扈三爺熬不過瘋嬸,剛七十歲,就難離開床了,倒是瘋嬸結實,忙前忙后的服侍,送吃送喝的。不過,隔個兩三天,瘋嬸還是動手,對著扈三爺有的無的打上幾下。扈三爺躺在床上,躲不了,只能由著瘋嬸揣打。

兒子回來得勤了,兒子也是快五十的人,瘋嬸還是打,手腳不輕,兒子沒少受皮肉之疼。五十歲的兒子不躲,打就打吧,最多抓住瘋嬸的人,悄悄落淚。兒子倒希望瘋嬸多打他,打他后,瘋嬸安靜,就不去擾扈三爺了。

扈三爺死了,安安靜靜地去了。喪事辦得簡單,不簡單不行,瘋婆的瘋勁一波比一波兇。扈三爺躺在老單上,瘋婆一個勁地向上沖,舉著拳頭沖,哭著鬧著沖,六七個板漢子也按不住,瘋婆還要打扈三爺。兒子跪在瘋婆的面前,哭著求:要打就打我吧。瘋婆把拳頭高高舉起,落下就成了一股風。瘋婆暈過去了。

婆瘋不去城里,一個人守著老屋,兒子走了,扈三爺不在了,瘋勁還在,打誰呢?瘋嬸有對象,隔三差五去扈三爺的墳,把墳土打得四揚。墳地上草青青,野花像模像樣地開。

知根底的人說了段往事。

扈三爺快四十歲時,兒子得了腎病,要換腎。瘋婆哪時還不瘋,和扈三爺爭著割腎,配對都合適,最終割腎的是扈三爺。頭天晚上,扈三爺悄悄喂了瘋嬸安眠藥,誤了瘋嬸的時辰。

兒子得救了,瘋嬸瘋了。瘋了見了扈三爺就打就撓,見了兒子也不放過。

瘋嬸的瘋不是逼的,是急的,是恨的,是愛的。

后來,村里沒人叫瘋嬸為瘋嬸了,統稱為三奶,喊得很親熱。

 

大笨鐘

 

天麻麻亮,明爺一拱爬起,愣了片刻,又捂了眼,靜靜躺下。老伴麻奶被鬧醒,嘟嚕了句:作天陰啦。麻奶的話不是好話,作天陰不就是要下雨。天作有雨,人作有病。麻奶是說明爺有病,神經病。每天清晨明爺都要鬧上這一出,不是病是什么?

明爺閉著眼,自言自語:大笨鐘在敲,當,當,當。麻奶不搭腔,明爺的眼里枯枯的潮著。

明爺和麻奶都老了,八十多歲朝九十歲上奔去了。

清晨,村子里靜得很,連風吹草動的聲音都聽得真切,那來的鐘聲?

明爺所說的大笨鐘,是掛在村口老皂角樹上的一口銅鐘,鐘大,如一口倒懸著能裝上兩桶水的水缸。銹跡斑斑的鐘有些年頭了,明爺穿開襠褲時就在鐘下玩,還拿過瓦片向鐘上扔過,試圖聽上個響。

村里人叫銅鐘為大笨鐘,鐘的樣子確實是笨拙,用粗粗的鐵鏈絞在老皂角樹小缽口粗的側枝上,鐵鏈早長進了老皂角樹的側枝年輪里了。

鐘體笨,可聲音渾厚,一旦響起,十里開外也能聽到它的轟鳴聲。不過,這聲音倒不刺耳,反而有種潤潤的感覺,披在人的身上如淋了場透雨。

大笨鐘的年頭久遠了,皂角樹下曾有過大廟宇,鐘是廟里的鐘,晨鐘暮鼓,一些年里早晨總是這鐘喊醒的。之后廟沒了,皂角樹活著,大笨鐘也就活了下來。

村莊是后來事,據傳村莊是大笨鐘渾厚的聲音喚來的。

明爺自然是被鐘聲澆大的,是伴著鐘聲伸展開手腳的。

明爺第一次領教鐘聲的厲害還是四五歲時。一個夜晚,更深人靜,大笨鐘突然懾人魂魄地“轟”叫起來。敲鐘的是明爺的爺爺,他拽著鐘繩一下、兩下、三下,急促地敲打大笨鐘,當,當,當……明爺的爺爺大聲告訴鄉村們:小鬼子就要來了,快跑!明爺掖在母親的懷抱里,隨人流向野外跑去。

野外很黑,鐘聲突然停止,明爺聽到了清脆的槍聲,接著是村莊沖天的火光。

明爺隨父母回到村莊,看到的是一片狼籍和躺在血泊中的爺爺。爺爺被小鬼子殺害了,同時受傷害的還有大笨鐘,子彈擊過,留下了一串串凹跡。

爺爺和大笨鐘救了村莊,那時明爺尚不懂事情,但記下了村莊的人跪在爺爺的尸體邊,對著大笨鐘又是哭又是揖拜。

明爺的父親當了敲鐘人時,又發生了件大事情。雨一直下不停,天像蜂窩到處是眼。天快亮聲,明爺被震耳的鐘聲敲響。明爺的父親向當年的爺爺一樣,拉著鐘繩,敲呀敲,只差把鐘敲碎了,當…咣…當……明爺對著村子喊:大家快向崗頭跑,大水淹過來了。

天亮時,明爺看到了村莊泡在了一片白茫茫中,老皂角樹也陷在水中,大笨鐘貼近了水面。

水退了,明爺的父親又敲響了鐘。鐘聲比過去要喑啞些,但還是鼓人耳膜。明爺的父親帶著人重建家園,一次次將鐘聲敲得響亮。明爺記住了父親的話:鐘不敲不響,敲響了就能活人。

老笨鐘救了村莊,救了村莊人兩次生命。

太平年代,鐘繩交到了明爺手里,明爺血氣方剛,總是將鐘敲得內容滿滿。明爺一天兩次敲鐘,早上一次,中午一次,伴著鐘聲,當,當,當……明爺大著嗓門喊:上工了,上工了。人聚齊了,明爺派工:鋤地的,挖芋頭的,摘棉花的,挖溝的……明爺如是一個大將軍。

鐘聲歡唱了一些年頭,可突然就沒有感召力了,人懶散不說,人還越來越小。再過段時間,早晨、中午的鐘聲啞了,偶爾響上一兩次,也是村子里開個會、放場電影告知鄉親們一聲而已。

村莊說安靜就安靜了下來,村里的年輕人陸陸續續離開村莊進了城,大笨鐘和留下的老人一般形影孤單。

明爺腰佝僂了,可大笨鐘又向高處躥去了一截,老皂角樹還在長,大笨鐘能不長高?村莊靜得可怕,明爺有些害怕,明爺隔三差五就來到大笨鐘下,解開鐘繩,繃緊了想敲上幾下,可還是忍住了,敲給誰聽呢?

不過,老笨鐘有時會響上一聲,這是刀狀的皂角墜落時撞擊出的。

有人打起了老笨鐘的主意,要花大價錢買下來,十萬、二十萬、一百萬的出價,明爺當家,攔頭板打得死死的:不賣,鐘有用處,還得敲響。打主意的人望著大笨鐘,幽幽的鐘缽,如是一口深井,又如是明爺的眼睛。

麻奶實際上也是喜歡聽鐘聲的,麻奶不止一次拾掇明爺,要明爺敲鐘,明爺不依,說:該敲響時自然會有人敲。

還真是的,一天鐘聲被敲響了,不是早晨,不是中午。當,當,咣。鐘敲得不熟練,拖泥帶水。敲鐘的是明爺的孫子。

明爺的孫子帶來了班底,還有一個響亮的口號:振興鄉村。

明爺不懂鄉村振興的意思,但明爺明白,就是要把大笨鐘再敲響了,敲亮了。

明爺落了淚,一把拽過了鐘繩:當,當當,當當當,當當……敲將起來,鐘聲傳得很遠很遠。

伴著鐘聲,一群喜鵲飛落在了老皂角樹的枝頭,皂角樹上好久沒有喜鵲的芳巢了。

 

城邊上

 

城市像攤大餅樣向周邊擴張,可攤大餅的人手藝不怎樣,這餅攤得不規則不勻稱,邊際狗啃般,毛糙不說,還有糊的、夾生的。又像一根不講究的藤,有陽光水和泥土就將藤奮力地向周邊攀,藤瘋長,可從不管開花結果的事,即便掛了果,一不小心又落了,半大的果子讓人頓足可惜。

就有了城邊上,說城不城,說農村不農村。城有城的品性,農村有農村的搞法。可城邊上不倫不類,地征了,可閑著,想播上些種子,但又怕一天要用,生生地將苗拔了去。

城邊上卻集聚了許多人,修路蓋房的,失地租房的,揀拾破爛的,還有湊熱鬧的城市里的人,人五人六的建工作室,美其名為下沉搞藝術。

城邊上的事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明白。

彥芳在城邊上開了家超市,超市是自家的房子,騎著路的房子,作超市合適。超市不大不小,經營的貨物品種卻多,五花八門,想買的一定不會落空。

開超市是爛板凳頭活,離不開人,彥芳一天大多時間都揉在超市里。生意不好不壞,月月盤點有進項,保家里的開支還是綽綽有余的。不虧,就賺了。彥芳的心不大。

彥芳三十出頭,本該進城里找份工作的。城里的工作不難找,何況彥芳上過專業學校。彥芳不是心不想,但走不了。公公、婆婆都七老八十了,要人照應,家里的一攤房子也要人管著。丈夫華為在城里打工,犯難了,也想帶上彥芳去城里,畢竟歲數當青春,夫妻又恩愛得很。彥芳心善,看公公婆婆的模樣,腳一跺,不進城了。

彥芳要開超市,丈夫不好說別的,同意了。

超市不好開,三教九流的人都能進來,城邊上的人雜,啥人沒有?彥芳人長得漂亮,吸人眼球,不買東西也愿多看幾眼。

彥芳吃長得漂亮的虧不老少,最怕醉漢進超市,講不清道不明。好在彥芳人緣好,老主顧多,常為彥芳打抱不平,叫大路不平有人鏟,也就沒出多大事,總體上平安。

就有人把彥芳的超市比喻為城邊上的“謝大腳超市”。也是的,彥芳的超市成了信息的發散地,閑人愛在超市里逛逛,更閑的人窩在超市的門前下下棋、打打牌、扯扯話,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大腳超市”的比喻彥芳不反感,《鄉村愛情》上的大腳嬸仗義,俠肝義膽,盡管小狡黠,卻是有智慧的人。彥芳有時就想,如是大腳超市,誰是劉能,誰是趙四,誰是謝廣坤,彥芳把周邊的人想了個遍,像也不像,不過還是能找到影子。誰是長貴呢?彥芳想得臉紅,在心中罵自己:我可是有華為哦。

公公婆婆不進超市,他們有自己的事,盡管七老八十了,還是離不開土地,天天拖著把鍬種菜。城邊上嘛,空地多,地征了不用,種上些速生的菜能搶上季節。至于要長時間生長的,比如豆子、瓜們,就得征求彥芳的意見,能不能種?超市信息量大,彥芳捉捕到了,何處地要用了,何處不用,都存在心里。彥芳說可種,大致上十有八九能讓豆子成熟、瓜們締落。說不能種的,如公公婆婆執意,結果一定是鏟根斷藤的。

彥芳的超市多了蔬菜賣,都是公公婆婆種下的,公公婆婆不吃閑飯。

公公婆婆對彥芳好得很,當閨女待。彥芳也孝順,一年到頭不見紅臉。公公婆婆心疼彥芳,一到星期六就吵著彥芳把超市門關了。意思明白,讓彥芳去城市和兒子過上一天兩天的。

彥芳心里笑,到底是心疼兒子還是心疼自己呀。彥芳聽公公婆婆話,不在乎這一兩天,生意有得做呢。

彥芳關超市,邊上有老主顧就開玩笑:去城里,討水呀。這話葷得很。彥芳不當一回事情,城邊上嘛,還是農村。農村人說公雞母雞的事叫“打水”,公雞找母雞為“討水”,也沒惡意。華為是自己的老公,和他會會不正常?彥芳笑著回答:關兩天門,星期一一早開門,誤不了大事。老主顧們約定俗成,周六周日是不上超市門的。

這個周六有些奇怪,彥芳超市的門打開著。

事情很簡單,彥芳讓華為回來,一段時間生意不好,彥芳想周六周日補補。彥芳頭天晚上打了電話,華為老大不情愿的,但還是同意了。彥芳告訴了公公婆婆,他們高興,好久沒見兒子了。

周六開門,引起了老主顧的好奇,不買東西的也伸頭一望,說上句:沒去討水呀。彥芳不惱,回上一句:華為回來。

可公交車最后一班過去了,天黑透了,華為還是沒回來。彥芳沉不住氣了,一個電話打過去,氣沖沖的罵華為:哪去了,還不回?華為囁囁嚅嚅:公司加班。彥芳不相信,追了句:明天呢?華為說:回,回,一定回。

彥芳委屈,淚一下子開了河。

城邊上安靜得早,或許大家習以為常,以為彥芳超市歇業,一晚一筆生意也沒做成。彥芳擦干了淚,想著,明年無論如何得生個孩子了。

超市不遠處,還有些燈光,隱隱的聽到機器的轟鳴聲,那是一條大河正在修建,這河溝通長江、淮河,是條大運河,河一修好,城邊上就是真正的城了。

 

背春風

 

那年春天,四爺是還剩一口氣從醫院抬回家的,院子里的桃花正開,紅艷出一片霞來,蜜蜂們“嗡嗡營營”,只顧忙著采蜜,忘了一家人的悲傷。

回家是四爺的決斷,誰能難住?兒子也是順坡牽驢,隨了四爺的心愿。

四爺是抬著去醫院的。對抬人就醫,有一專用名詞“抬病”,交通不便,重病救命,就得抬去醫院。涼床翻過來,墊上被絮,病人躺在上面,兩根扁擔一橫,抬起就走,自然要多跟幾個人,數十里的路得換換肩。一路上四爺暈乎乎的,還是不忘透過蓋在頭上破棉襖的縫隙看看天,或許就回不來了。

四爺還是回來了,不過是奔希望去,失望而回的。醫生的話在耳邊滾:想吃啥就吃,想干啥事就干。話的后半句沒說出:沒幾天日子了,活一天是一天。四爺腦子清楚,聽得明白,想得明白。

躺在家的床上,四爺周身難受,心里亂糟糟的,就這么等死?四爺的老婆前幾年走了,剩下四爺領著十多歲的兒子大標過日子,日子難過,但還是能過下去的。這一病,自己死了,大標怎辦?大標懂事,要給四爺補一補,一早就把獨種老母雞攆得“咯咯”叫,四爺不允許,春雞大如牛,一肚子蛋花子呢。四爺發火,委屈得大標子眼淚只掉。

四爺不愿就這么死了,撐一天是一天,撐一年是一年,人在,大標子還有家,真沒了,大標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四爺在床上挺了幾天,太憋屈了,不甘心地要大標子把他背到外面去看看。大標子順了四爺,把四爺背在背上,四爺輕飄飄的,大標子背得動。

鄉村沒甚景致,不外乎草青花紅,油菜大片金黃,苜蓿大片紫紅,水清清地流,魚歡歡地游。大標子一頭臉的汗,四爺心不忍,一不小心嘴里沾上了兒子的汗水,咸咸的,滿口兒子的味道。四爺想流淚,還是死死的忍住了。

出去走了一趟,四爺突然感到身子不那么沉重了,往常一個勁向下墜的感覺輕了不少。四爺有了希望。

春天好,春風好,四爺在等死中不愿辜負她們。每天都讓大標子背著,在田地間走走,聞花香草味,再品品兒子的味道。

春天老熟時,四爺竟能杵著根棍下地了。棍是大標從發青的柳樹上砍下的,頑強的葉芽時不時冒出來。四爺不要大標子背了,四爺慢慢子走向天野。油菜長莢了,苜蓿花叢中的叫天子也開始孵小雛了。

四爺在田埂上一呆半天,坐下有草拱屁股,站下小花蓋腳面,四爺的心軟軟的,如一汪水在流在淌。

大標子發現,陪伴四爺還有個影子,有時扶上去一把,真有不好走的路,還躬下身將四爺背起。大標子怕眼看花了,可那是實實在在的場景。

大標子下田干活,放下了一頭心思。四爺有人眷顧著,田野的花草越長越茂盛了。

四爺一口氣憋了回來,到了午季收割,又能拿起鐮刀一把把拾掇了。

過了夏天,就到秋了,四爺的病根子割了,一年的總收成講得過去,最重要的收成還是四爺好好活著。

大標子沒作任何阻攔,四爺把春天里陪伴的影子芝嬸娶回了家。芝嬸的丈夫早幾年去世了,一直對四爺有意,四爺明里暗里拒絕,怕對標子有傷害,從鬼門關里走了回,突然就明白了,有些東西不能辜負,如春風、如花嬸。

家熱絡了,只是大標子不大自在,可又說不上什么。

閑時,村里老伙子們聚一起,好問四爺,一口氣怎憋回來的,四爺神神叨叨的說:偏方呢。村里的老伙子們相信,偏方治大病。有人證明,趙郢的趙老五得了噎食病,傳了偏方,偏方是白公雞吃下毒蛇,拉出的屎焙干了喝,七七四十九天,本等死了的趙老五好了,現在一頓能吃上三碗干飯。老伙子們就感慨,偏方好,治大病。

四爺是想有人問治了他病的偏方的,可就是沒人問。四爺在心中嘰歪:我的偏方不是人人能抓到的,兒子,芝嬸,還有田里所有的花花草草。嘰歪時,四爺的眼眶是濕潤的。

四爺經活,九十歲了還在村子里大聲說話,話有人聽,芝嬸和標子。

標子已是爺爺了,不去城里兒孫處,陪著四爺和芝嬸,村里人有村里的活法,城里哪來田野的春風。

四爺的腿腳不方便了,春風起,四爺在家呆不住,就讓標子背上,在田野四處走。標子還結實,背得動四爺。四爺聞花香草味,又品到了兒子的味道,心里美滋滋的。

四爺的孫子把標子背爺爺走田埂、過花海拍了照片,發在網上,網通八方,點擊的人海了去。網友給照片起了許多名字,孫子說給標子聽,標子一律不認帳。標子說,我背的是春風呢。

你有春風,我有秋雨。村子里的莊稼,一年比一年好了。

 

 

七月榴火,石榴的花紅紅艷艷,太陽緊,大地曬得熱熱的燙人,石榴的花卻開得冷靜又冷靜,原因簡單,小石榴即將誕生了。

在楓丹園,一棵石榴戳目,兀自立著,和周邊的香樟、樸樹、紅葉李、桂花樹不同,大熱天開花,到了秋天掛滿紅燈籠般的石榴。石榴籽抱團,又甜得很,小區人路過,都會仰著頭看上幾眼,暢想一陣子。

石榴是麻叔栽下的,麻叔住一樓,向南的門前是空地,空地植了草坪,他就在這草坪上栽了石榴樹,和其它的樹隔空相望。

石榴樹栽下時,也就手指頭粗細,沒人注薏它,倒是一些寵物狗發現了,常對著它撒上幾滴尿。一年兩年樹長大了,花開得旺了,小區物業找上門,說綠地是大家共有的,不能隨意亂栽樹。麻叔據理力爭,說樹不是亂栽的,也不是自己的,有陰涼大家乘,有花大家看,好事一樁。圍觀的人打圓場,物業也就得過且過,石榴樹算得是有了小區的戶口,安頓了下來。

叫麻叔為麻叔有點不恭敬,他的臉上小時過天花,人活下來了,落了一臉的麻子。小區人什么時候、什么人第一聲喊麻叔不可考,但喊出了,就不分老幼的喊,麻叔也應得脆生生的。

麻叔人好,和石榴樹一樣的好。石榴樹在楓丹園是唯一的,一旦開花就誘人得很。做父母的會對孩子說,這紅紅的花是石榴花。孩子們記下了,實際上做父母的也是想多望幾眼的,石榴花多美呀。麻叔多半這時是在石榴樹下的,含著笑,把粒粒麻子都掙開了。石榴掛果了,該子們鬧著父母要摘了玩,又吵又鬧又哭,父母不允,麻叔就會救急,摘上一枚,把孩子哄笑了。麻叔的理論,讓孩子知道不熟的果子澀,是好事。如此來來往往,真到秋天石榴熟,就只剩下樹梢的幾顆石榴了。

樹梢上的石榴熟得裂開了嘴,是采摘的時候了,麻叔就找來保安,要他們幫忙,把石榴摘下,這日子一定是在周末,孩子們聚在石榴樹下玩的時候。摘三個是三個,摘五個是五個,掰開了讓孩子們品嘗。孩子們圖個新鮮你搶我搶,麻叔躲在一邊樂。

不過麻叔有講究,不論石榴大小年,麻叔總會對保安要求,留下一個。保安也不問為什么,留就留吧,一棵樹上掛一個果子,遠遠的望,還真好看。

每在這時,麻叔都幽幽的,似有千言萬語。

麻叔一個人過日子,兒子買的房子,平時里來看望的少,來了也是風一陣雨一陣,匆匆地就過去了。麻叔平時和人說,兒子是好兒子,不容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沒有人多過問。

算算麻叔住楓丹園十年了,人們再算,石榴樹也在楓丹園草坪上長十年了。十年樹木,石榴樹已蔚為大觀了。

連年石榴都結得多,樹長高了,掛枝的石榴伸手難摘到了,又吸引了一批人,拿著手機拍照,把拍好的照片發微信朋友圈,石榴多子(籽)多福,賺了不少的贊。有時拍照片的人,還將麻叔拍了進去,多是不經意間,麻叔笑得燦爛,笑容浮在臉上,一粒麻子也看不到。

石榴樹大,掛果多,麻叔請人摘下,放在門衛室,見人送上一個,派送得均勻。這樣的日子,楓丹園像過節,人人的嘴是甜的。

不知為什么,今年六七月間雨水大,不注點的下,下得天昏地暗。石榴樹起先懷了一樹的蕾,麻叔歡喜,又是石榴的大年。

雨不停,石榴花還是開了,但開得短命,和雨粒一樣的滴落,落得麻叔心一陣陣絞疼,樹上的花都落地上了,還了得。

好不容易天晴了,樹上掛了小石榴,麻叔心中竊喜,盡管比往年少,還是數不過來。麻叔天天端把椅子坐在樹下,拿了棍棒,怕鳥把石榴蹬落了。

沒喜上幾天,掛枝的石榴開始脫落,成批的落,麻叔想制止,可又有什么辦法制止呢?

麻叔仰著頭,心中貓抓樣難受。

麻叔少有的打電話讓兒子回來。兒子進門,麻叔劈頭蓋臉一句話:石榴都落了。兒子問麻叔:就為這事。麻叔說:天大的事。

麻叔拉著兒子去石榴樹下,讓兒子找樹上的石榴。石榴樹空得很,原本掛石榴的枝空蕩蕩的。還是兒子眼尖,一聲驚呼:爸,有一個,有一個!

麻叔順著兒子的指示,果然一個石榴,周周正正,紅彤彤的像張笑臉。

丹楓園的秋天少了次節慶,本該甜一次嘴消停了一天。

秋深了,一樹黃黃的石榴葉落盡了,只剩下一顆碩大的石榴,裂著嘴掛在枝頭。石榴樹美,一顆果奪目,還是引來了許多人駐足觀望。

下雪了,石榴樹漾上了雪,獨一的石榴也浸淫在雪中,一只灰喜鵲盯著紅紅的石榴籽,半天沒下了嘴。

麻叔病了,躺在床上,窗口正對著石榴樹,獨自的石榴灌滿了他的眼睛。兒子看到了灰喜鵲,他揮手去趕,麻叔忙抬起艱難的手制止了。

灰喜鵲還是飛走了,麻叔突然鼓足了勁,喊了聲:石——榴。聲音掛上灰喜鵲的翅膀,投進茫茫飄雪里。

兒子的淚奔目而下,父親喊的是一個人的名字。母親去世二十年了,她的名字叫做石榴……

楓丹園的石榴成了一景,只是少了麻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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