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種菜，我養雞

1

老許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坐上汪總的寶座。

汪總的辦公室像個金鑾殿，地板和窗簾是金黃的，老板桌和老板椅也是金黃的，老許被這滿眼的土豪金炫得神情恍惚。到廠里四年，老許每次進辦公室都低著頭，挨上汪總劈頭蓋臉的一頓罵，老許頭都沒敢抬，只覺得又寬又大的老板桌后面，供著一尊活閻王。

現在，汪總欠許多債，不知躲哪去了。老許坦然地坐在老板椅里，美美地伸個懶腰，感覺背直了很多，找到了當老板的感覺。他憋不住笑，把桌子重重一拍，學著汪總的腔調，對屋里的大黃說：你把大門看好了，廠里再少一塊布，老子扣你工資！

大黃嚇了一跳，像不認識老許似的，趕緊討好地搖搖尾巴，叫了兩聲“汪汪”。老許拍疼了手，桌上赫然留下清晰的如來神掌，灰塵被震了起來，在滿屋土豪金里徐徐升起。老許把沾滿灰塵的巴掌在老板椅的扶手上擦了擦，對大黃說：老板不好當，下去溜溜。

出了辦公樓，老許帶著大黃巡查到制衣車間。打開門鎖，那一臺臺縫紉機還在，只是沒了嘈雜的機械聲。人真是世上的寶，沒了人的車間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軟塌塌地沒了筋骨。幾個月前，這里還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上百個女工成天忙著做衣服。有人在攝像頭照不到的角落，飛快地把成品的體恤衫塞進自己的內褲或胸衣里。下班時，那些女人神情自若地經過門衛室，還是被老許的火眼金睛給發現了。她們只好背過身，掏出夾帶的私貨，罵道：工資都發不出來，你駝子還在這里假撇清，真是汪總養的好狗！老許滿面通紅，好像犯了錯誤的是他自己。

老許也幾個月沒發工資了，沒辦法，誰叫自己是個保安呢？在汪總那里是罵，在女工們面前也不討好。

挨罵的日子歷歷在目，現在只不過隔了幾個月，車間的地面、縫紉機、制衣臺板上，到處都積滿了灰，像下了一層骯臟的雪。那些面色憔悴的女工們，早就像鳥雀一樣散盡了。

老許覺得之前還是有些征兆。臨近國慶，廠里破天荒放七天假，叉車卻忙活幾天，把倉庫里的衣服全裝車運走了。

那天傍晚，汪總走進門衛室，遞給老許一根“軟中華”。老許沒敢接，廠里制度嚴，香煙是不讓抽的。汪總說：沒事，抽吧，這幾年也苦了你！

聽到他掏心窩子的話，老許有點受寵若驚，接過煙，陪汪總抽了。汪總不說話，呆坐在門衛的椅子上，把一大團煙霧深深吸進鼻孔，再從嘴里吐出串串煙圈，煙圈越飄越遠，越遠越淡，散亂成一縷縷煙霧。看著最后一個煙圈散盡，汪總拍拍身上的煙灰，起身離去，走了幾步，回頭又說：你要把大門看好哇！

老許點點頭。

誰知汪總就在那天跑了路，欠下全廠一百多號人大半年的工資，不知跑哪去了。

節后上班，女工們找不到汪總，圍著老許要人。老許委屈地說：哪知道他要跑路，他還欠俺工資哩！任憑老許怎么解釋，女工們都圍著他不放。老許也在心里恨自己——總經理一根軟中華，就把自己給蒙了。他跑的不是路，跑的是大家辛辛苦苦的血汗錢啦！

老許報的警，警察來了沒辦法。報到縣工業區，許副主任帶著幾個人來了，在廠里轉上一圈，也沒法子給大家做主。

女工們在廠子里吵了兩日，聚到縣政府上訪，哭哭啼啼地把大樓圍了十來天。縣里給鬧得沒辦法，讓工業區出面借錢給大伙結算了工資，那些女工們才散了去。

2

廠空了，要門衛干啥，老許有點慌，真不知該往哪去。

老家早就沒了，那三間舊瓦房和四畝多田全給工業區給占了。

六年前剛拆遷的時候，許副主任磨破嘴皮子，老許也不答應。

許副主任說：表叔，你要知足，城南給兩套安置房，還賠六萬塊錢！

老許指著秋風中稻浪起伏的田說：地可是俺的命根子呀。

許副主任嗤笑一聲：稻值幾個錢，以后改成工業區，地里要出黃金呢！

為安撫老許，許副主任找到汪總，想給老許謀個制衣廠保安的差事。汪總看老許年近六十，背還有點微駝，吞吞吐吐沒答應。許副主任說：我表叔忠厚老實，干事盡心貼心，比誰都可靠！汪總礙不過面子，勉強答應了。

老許還在自己的土地上，以前是泥腿子，成天侍弄莊稼，現在穿上保安服，人模人樣地看場護院了。只不過稻田變成水泥地，蓋上了辦公樓和廠房。

安置房分給兩個兒子。大兒子在西門開店，小兒子當水電工。他們分了房還不死心，都受媳婦的鼓搗，想分老頭子那六萬塊錢。

老許心里很凄涼，這錢原想留著自己養老的！

他們見老許不松口，三天兩頭來廠里找老許，拐彎抹角地說起錢。一次，兄弟倆在門衛室碰面了，沒說幾句話就急紅了臉。

老許狠狠心，把老妻的照片框子翻出來，擺在辦公桌上，當著老妻的面，給兩個兒子各分了三萬，省得他們為錢傷了和氣。

廠子關門時，大兒子打來電話，讓老許去店里幫忙。小兒子也要他去照顧家，接送小孫子上學。兩個兒媳都很厲害。老許思來想去，覺得去哪家都不自在。

許副主任獨自開車來到廠里，看見老許直嘆氣：奶奶的說跑就跑，現在工業區不景氣，好多工廠都倒掉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問老許道：這廠房設備還是要看的，想不想干？不過工資沒那么高……

老許有點猶豫，每月一千五百塊錢是低了點。

張副主任說：就這還是我爭取來的，你是我表叔，先盡你！

老許想想，還是答應了。

許副主任又說：丑話講前頭，每月你要給我簽兩千塊錢的字，那五百我還得打點！

老許明白了——狗東西，算計到老子頭上了。他看著許副主任油光錚亮的腦門，嘆口氣說：大侄子，你放心，俺簽字，簽字！

老許留下來，管著空蕩蕩的廠區。他每天帶著大黃，雷打不動地把廠子里的各個角落巡查幾遍。老許可不敢有半點閃失，拿了人家錢，就得把門給看好。

3

工業區還沒建時，江南和江北一個樣，都是望不到邊的大平原，一條幾百米寬的青弋江阻隔了它們。江是從皖南的群山腹地奔騰來的，到了這片平原就舒緩了，江水清平如鏡，含著大山的清秀之氣。“青弋江水清又清，姑娘嫂子分不清”，說的就是兩岸水靈靈的女人們。

工業區建起后，江南大平原被推土機推成了禿子，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和綠油油的稻田沒有了。鋼鐵廠、鑄管廠、水泥廠的廠房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大小煙囪們沒日沒夜吐著黑色的煙塵，白的、灰的、黃的廢水流進青弋江，江里的魚都死光了。江上沒了打漁漢子的身影，岸邊沒了洗衣婦的搗衣聲。人們離青弋江遠遠的，都怕江水難聞的臭味。

重工業區占據了江岸的好位置。制衣廠只算個小企業，排擠在輕工業區里，離那些粉塵、噪音雖然遠些，但重工業區的那些大煙囪，還是像一大排獠牙一樣，遠遠地伸在制衣廠北邊的院墻外，把遠處的天空咬得支離破碎。

老許看著那些大煙囪，心里總是堵著慌。白晝漸長，他覺得日子越來越難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老許坐在門衛室里，整日看著書桌上老妻的照片框子發呆，年輕時的她又黃又瘦，臉上沒有一點水色，腦袋兩邊各垂著一根大辮子。

春雨里，那些稻田、菜地、池塘、竹林和瓦房，忽然從廠房和水泥地下活過來了。他看見自己背著一張犁，牽著大牯牛，赤腳走在泥濘的田埂上。農時不等人，這些田得趕在春分時節前犁出來。他聽見女人的喊聲，老妻一路小跑著追來，一頂斗笠蓋在他頭上……

一個激靈醒來，眼前的景象消失了。老許瞪大眼睛，竭力想把那些景象從灰土土的廠房下面揪出來。

老許在廠里實在悶不下去了，騎著三輪車去了工業區南邊的集貿市場，買回一把鋤頭、一些秧苗和菜籽。

他順著院墻邊挖出幾塊菜地，種上辣椒、茄子、西紅柿，搭起一片豆角架和絲瓜棚，還點上幾凼冬瓜，這些菜夠吃了。

老許擦著滿頭的汗，自己原本就是農民，一輩子累命，手里握著鋤頭把子才感到踏實、舒坦。

4

菜地像變了戲法，小青菜成了綠地毯，西紅柿開出黃花，辣椒、茄子都長高了。絲瓜藤攀上院墻，探出柔嫩、碧綠的觸角，好奇地打量著墻外的重工業區，與那些獠牙一樣的煙囪們對視著。煙囪們發出低吼，借著南風吹來了灰黃的煙。

老許每天在菜地里松土、拔草、去蟲，看著蜜蜂、蝴蝶飛舞在菜地里，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老許口渴了，下意識抬頭，只不見那送水的人。老許的眼角有點濕潤，可憐的女人跟著自己吃了太多苦，死得太早，沒趕上現在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老許到三十歲沒娶妻，還過早地駝了背。父親托了許多媒人說合，也沒姑娘愿嫁給他。

正月里到西山老家串門，遠房表舅家的表姐看上了老許。表姐對自己的父母親說：他輟學種田，是為了兄妹讀書，到哪找這樣忠義的人？背駝了不要緊，心好比什么都好！

表姐嫁過來，生養了兩個兒子。她幫著自己沒日沒夜地操持著家，等把兒子們拉扯大，卻得了腦膜炎死了，沒過上一天好日子！老許覺得愧疚她的太多。

許副主任來廠發工資，驚訝地說：表叔真有辦法，這空廠給你搞得有點意思了。老許擦擦手上的泥土，笑出滿臉皺紋：閑著也是閑著，找點事做身子骨好受些。許副主任在菜地轉了一圈，叉著腰說：人家開廠不行，倒讓你攤上一大塊好菜地了！

這話說得老許心里有點慌，像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忙在地里拔上一大把小青菜，用塑料袋裝好，遞給許副主任。老許說：以后菜長齊了，你家的蔬菜俺全包。許副主任點點頭，大大咧咧地接過菜，開車走了。

春天氣候多變，到了晚上風雨連成一片。老許在門衛室后面的小房子里睡得迷迷糊糊，做些稀奇古怪的夢——夢見老婆在廚房里做飯，老許欣喜地趕去，廚房一下子就消失了；夢見許副主任帶著一幫人沖進院子，指揮鏟車把菜地給鏟平了，攔都攔不住。老許一下子驚醒了，開燈下地，門衛室外是黑漆漆的風雨。老許打著傘，帶著大黃趕到菜地邊，手電燈光下，絲瓜架子被風吹歪了，不少辣椒、西紅柿都倒伏在地上，老許心疼得直咂嘴。

回到屋里，老許還是半夢半醒，外面風急雨大，大黃時不時在屋里叫上幾聲。老許從被子里直起身，罵了幾句大黃。剛睡下，大黃狂吠起來，老許有點慌，急急忙忙從床上爬起。該不是小偷進了廠子，趁夜偷車間的設備吧！

老許打開門衛室的燈，看見大黃正隔著玻璃窗，對著外面的大鐵門狂吠。是禍躲不過的，老許也顧不上怕了，一手握著手電，一手操著警棍，帶著大黃沖了出去，對著大鐵門喊了一聲：哪一個？這么晚在找死哇！

老許的手電光在鐵門處搜尋，發現外面一個披頭散發的黑影，正握著鐵柵欄，把大鐵門搖得咣咣亂響。老許驚得頭皮發麻，頭發全豎起來了，漆黑的風雨之夜，這到底是人還是鬼？老許咳嗽兩聲，大喝道：再鬧俺就報警了！那黑影啊啊地叫了幾聲，手電光照射之下，是一張女人的臉，在冷雨里噴出一團熱氣。

那女人分明是個啞巴，手指著門柱上的廠牌，啊啊地直叫喚。

老許對那張臉說：你來晚了，廠子早倒了，回吧，這里找不著工作了！

啞巴在風雨里凍得渾身發抖，雙手直比劃，啊啊地叫喚著。老許不耐煩地揮手道：走吧走吧，廠沒啦，我還找不著工作哩。說完，轉身回到門衛室。

躺在床上，外面大黃還在叫，搖晃鐵門的聲音固執地響著。老許給攪得沒了瞌睡，豎起耳朵聽，聲音漸漸小了。老許擔心起來，風大雨急的，啞巴不會在外面凍死吧！那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老許再也睡不著，慌忙又開燈出屋，帶著大黃來到鐵門處，啞巴還在，攀著鐵柵欄蜷縮在地上。老許趕緊打開鐵門的鎖，把啞巴扶了進來。

啞巴全身上下都滴著水，在門衛室里瑟瑟發抖。老許給她遞過一條干毛巾，又給她找來自己的一套舊制服。啞巴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了，向老許不住地磕頭。老許連忙把她扶起來。

啞巴在外屋換衣服，老許在里屋給她泡方便面，等她打理好，走出去把熱氣騰騰的方便面端給她。

啞巴狼吞虎咽地吃著，轉眼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啞巴吃完，啊啊地叫喚著，沖老許直豎大拇指。老許發現啞巴還算清秀，大概人到中年，留著黃不拉幾的齊肩短發，瘦削的黃臉上還泛著幾片烏青色。

天知道她從哪來的？

老許犯了難，這深更半夜，男女同處一室總是不方便的。

他轉而一想，從柜子里抱起一床棉被，領著啞巴走上辦公樓，把啞巴安置在汪總的沙發上。他下樓時對大黃說，你今晚哪也別去，就在走廊上守著。大黃叫了幾聲，搖動著尾巴。

5

春天的雨沒有根，說晴就晴了。一大早老許推開門，看見啞巴站在門外，穿著肥大的保安服沖他比劃著。老許想起昨晚的事，像做夢一樣。

留她吃了早飯，老許帶她到廠里轉了一圈，指著車間里那些積滿灰塵的縫紉機說：俺沒騙你，廠子真倒了，總經理都不曉得跑哪去了，你趕緊回吧。啞巴臉上寫滿失望，不停地撫摸著縫紉機。

老許說走吧走吧，俺是留守，看空廠子的，你在這里掙不到一分錢！

啞巴啊啊地叫喚起來，雙手還不住地比劃著，老許看不懂。

老許說得口干舌燥，啞巴就是不走。老許急了，拽住啞巴就要往外拖，啞巴的淚水簌簌地流下來。老許嚇了一跳，撒開手。啞巴捋起袖子和褲管，上面一條條傷痕，舊的，新的，紅的，紫的，觸目驚心。啞巴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

老許嘆了口氣，這苦命女人！

老許急得直撓頭，不知如何是好。

一上午，啞巴都賴著不走，與老許形影不離。

菜地昨晚給風雨攪得混亂不堪，很多地方都要整理。老許重搭絲瓜棚，啞巴就給扶著柱子。老許要扶正地上的辣椒、西紅柿，啞巴就撿來一些樹枝，插在土里，幫著用繩子將菜棵和樹枝捆在一起。

啞巴干事很利索。

日頭快中了，啞巴從菜園里摘了些菜，自作主張地到門衛室去了。一會兒，老許聞到飄來的飯菜香味。

這么多年了，老許還是第一次吃上女人做的飯菜。一盤小青菜，一盤辣椒炒干絲，一盆西紅柿蛋湯，味道不賴！老許和啞巴面對面坐，默默地吃著。他神情有點恍惚，心里亂糟糟地想了很多。吃完飯，老許說你這么著不是個事，還得走哇！啞巴眼睛紅了，不出聲，收拾起碗筷，到水池洗刷去了。

啞巴忙完了，還沒走的意思，逗起大黃來，給它滿身逮虱子。這畜生就是怪，躺在地上任由啞巴擺弄，還不住地擺著尾巴。

老許看了一會，搖搖頭，扛起鋤頭到菜地，想把菜地再擴大一些。挖著挖著，啞巴又來了，在老許身后撿拾泥土中的石頭。

日頭很好，照著老許的駝背暖洋洋的。

晚上，啞巴洗漱完，沒有上樓，忽然鉆進里屋老許的床上，臉上亮著女人的媚色。老許沒想到啞巴會突然來這一手，氣呼呼地把她從被子里拽出來，指著辦公樓說：上去上去，這不是你睡的地方。啞巴驚慌失措地穿好外衣，匆忙出去了。

6

啞巴賴在廠里不走，轉眼十多天了，臉上的土黃和烏青色漸漸消散，起了淡淡的紅。身子也峻拔了些，再沒剛來時一陣風就把人吹倒的樣子。她走路的姿勢很特別，步伐輕盈跳躍，像個敏捷的兔子。

兩人的交流多了，老許漸漸看懂她的手語。其實手語不難懂，指向很明確，意思也簡潔。

啞巴說了個笑話，“瞎貓碰到死老鼠”，先用兩手聚到兩眼面前，手指不住地捏動，做貓眨眼的樣子，頭往胳膊上一歪，作碰上的動作，兩根食指聚攏到眼前，再往兩邊一分，比劃出老鼠的長度。啞巴做的乖巧、狡黠，老許忍不住哈哈一笑，啞巴喔喔地笑了，笑得聲音很難聽，但臉上的笑很好看。

啞巴原來也會笑！

那天早上，老許給啞巴一百五十塊錢，指她到南邊的集貿市場，去買兩套衣服穿。已是谷雨時節，啞巴還穿著冬天的衣服，老許看著都熱得慌。

啞巴臉色怪怪的，從老許手上接過錢，一路走還不住地回頭。

日頭居中，啞巴還沒回來。這幾日都是啞巴做飯，老許已經習慣飯來張口。他站在大門口伸直了腦袋，肚子餓得咕咕叫，才想起該做飯了。

炒豆角時，老許心里咯噔一下，壞了，是不是啞巴拿錢走人了！

胡思亂想時，豆角炒糊了，老許有點惋惜，不知道是惋惜啞巴還是豆角。轉而一想，騙就騙吧，誰沒遇到過騙子呢!

老許悶悶地吃飯，忽然聽見窗子被敲響了，啞巴隔著玻璃沖著老許喔喔地笑。老許心頭一熱，趕緊出去打開大鐵門。那一刻老許心里有點感動，就像迎接親人回家一樣。

啞巴眉飛色舞，右手拎著一個大籃子，上面蓋著兩套舊單衣。女人嘛，一點溫情就把她樂的！老許接過籃子，沉甸甸的，里面還發出“啾啾”的叫聲，打開一看，哇，幾十只小雞，毛茸茸的黃絨球，睜著黑豆般的眼睛，在太陽下“啾啾”地鳴叫成一片。小東西，太招人喜歡了！

老許臉色忽然一沉，說讓你買兩套像樣的衣服，你就買這些？

啞巴還是笑，比劃著說：養雞有蛋吃，還能賣錢！

老許不好再說什么，嘆口氣說，你呀，你呀，吃飯！

啞巴買回六十只小雞，讓老許犯難了。

他和啞巴把空倉庫拾掇干凈，用作雞圈，又找出許多舊彩條布，連著倉庫后面的小樹林圍出一塊養雞場。

地方是夠了，但這么多張小尖嘴吃什么？光喂菜園里的邊角菜也不行，總不能喂米吧，人還吃不過來哩！

老許在心里埋怨啞巴，還是不會過日子，這方面不如自己的老婆！死鬼老婆倒是一把勤儉持家的好手。

啞巴很勤快，每天把倉庫打掃得干干凈凈，雞糞用作菜地的肥料，滿園的蔬菜長勢喜人。

啞巴打起了蔬菜的主意。

吃早飯時，啞巴比劃著說，她要去集貿市場賣菜。

老許不悅地說：賣什么菜，你又不會說話，別把自己給賣了！啞巴生氣了，撅著嘴，皺著眉，一上午沒搭理老許。老許想，啞巴要強著呢，生怕落個吃閑飯的名聲，讓她試試吧，菜吃不完，浪費了也可惜。許副主任成天吃飯店，也不稀罕這些菜。

啞巴忙活一下午，摘了許多菜，青的辣椒，綠的萵筍，紅的西紅柿，長的絲瓜，細的豆角，短的毛豆，平攤在地上，把門衛室占去了一大半。啞巴擦著汗，臉上露出得意的笑。老許這才有點驚訝，看著不起眼的幾塊地，竟然長出這么多菜！只可惜許多地都蓋上廠房，閑置在風里連草都長不了。

天沒亮，啞巴就出門了，推出裝著小半車廂蔬菜的三輪車，在路燈下漸漸騎遠了。

老許本想同去的，但又放心不下廠子。

上午，他再沒心思去菜地里忙活，站在大門口不住地看著公路，脖子都僵了。老許擔心啞巴不會說話，怎么和人家做買賣呢，說不定買賣做不成，還受了管市場人的欺負。

太陽移上樹頂，老許終于看見啞巴。她身子一歪一斜，吃力地踩著踏板，三輪車在路上慢得像頭驢。老許一路小跑著迎上去。

那一刻他不知哪來的大力，不由分說抱起啞巴，像很多年前抱自己媳婦似的。啞巴氣喘吁吁地躺在老許懷里，臉漲得通紅。老許輕輕將啞巴放進車廂里，轉身騎上了三輪車。

回到廠里，啞巴咕咕喝了兩大碗涼茶，眉飛色舞地比劃著，菜全賣完了，掙了一百六十二塊錢！她給老許買了一瓶散裝白酒、兩包盛唐牌的香煙。她還買了五十斤稻谷，小雞有的吃了!

啞巴掏出剩余的一疊紙幣和鋼镚，塞到老許手上。老許像被火燎了一下，趕緊還給啞巴。他看啞巴滿身是汗，心疼地說：這錢是你辛苦掙來的！俺還有工資哩。啞巴啊啊地叫，老許把錢硬塞在她的褲兜里。

自從當了門衛，老許就沒喝過酒，生怕誤了事。那晚老許破例喝上了酒，啞巴也陪著喝了一小杯。

她坐在老許身旁，蒼白的臉上漾開了兩片紅。啞巴今晚話真多，雙手像打開了兩朵蓮花，不停地變化著。

啞巴比劃著手語說:以后雞長大了下蛋，每天最少能收三十多個蛋，連上蔬菜能賣上兩百塊錢，一年下來能掙好幾萬塊錢呢！

老許忍不住笑：你真財迷，心不小哈！

啞巴直直地看著老許，忽然向老許豎起了大拇指。

老許擺擺手說：俺是沒用的人，就是心腸還不壞。

啞巴臉更紅了，右手指著老許的心，左手指著自己的心，兩只手緊緊地捏合在一起。

老許說不出話，心跳得好快，臉上火辣辣的。

他的手在抖，無意中碰掉了筷子，彎腰撿起來時，看見了左邊辦公桌上的照片框，老妻正向這邊望著。

老許嘆了口氣說：俺大兒子跟你差不多大哩！他收拾桌上的碗筷，站起身來。

7

老許是種地的好手，這些天把院墻邊的一長溜空地全翻過來，擴大成菜地，種上各色品種的蔬菜。

他要讓每天的蔬菜都能接得上，不能讓啞巴沒了賣。

啞巴跟著他后面忙活，被老許呵斥走了。賣菜已經夠累的，就讓她好好歇著吧。

老許拄著鋤頭，直起半駝的腰身，看見一壟壟整齊的菜地，各類蔬菜長勢喜人，把原本荒草叢生的院子裝扮得生氣勃勃。墻邊的幾架豆角、絲瓜，在陽光下藤蔓亂舞。重工業區今年效益不好，鋼鐵比白菜還便宜，好幾家廠子都停產了。院墻外的那些煙囪死氣沉沉，沒了以往張牙舞爪的氣勢。老許想這地原本就是長莊稼的，你非要讓它變成廠房，它憋著一股勁哩，現在它翻身解放了，還不可著勁兒長東西呀!

啞巴喜歡小雞，在倉庫后面的小樹林里侍弄著它們。她把邊角菜收集起來，用刀切成碎屑，和著稻谷喂它們。

閑時，她呆坐在小板凳上，緊鎖著眉頭，目光空洞地看著江北的方向，一看就是大半天。

一個半月下來，小雞們褪了黃絨絨的嫩毛，快有一斤重了。趁著它們低頭吃谷子，啞巴飛快地逮上一只，捉在手里仔細地端詳，有時候還把頭抵在它的背上，嗅著那股暖融融的毛腥味。小雞嚇得唧唧直叫喚，啞巴喔喔地笑，舉著手中的小雞讓老許看。

啞巴和自己的死鬼老婆一樣，見了小活物就喜歡得不行。

六月初的上午，老許戴著草帽，頂著太陽在菜地里忙活著。

廠門沒鎖，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頭戴粉紅的太陽貓，臉很白，胸前掛著一臺照相機。大黃叫了兩聲就不叫了，反而一個勁地搖頭擺尾。

老許詫異地迎上去，女孩笑瞇瞇地說：老師傅，您的菜種得可好啦！

老許很高興，雙手搓著掌間的泥，吞吞吐吐不知說什么才好。

女孩說：我是報社的攝影記者，采訪路過這里，給您照張相行不？

老許沉下臉說：俺一個老頭子，有什么好照的？

女孩說：好著呢！您想想，這死氣沉沉的工業區，只有您在堅守，還種出一大片菜園地，拍下來肯定是好照片！

老許經不住勸，由著女孩擺弄自己，在菜園里照了十幾張照片。

老許也沒把這事往心里去，人家一個女孩子，大熱天滿地跑工作，能方便人家也是好事呀！

許副主任好久沒來發工資了，幾天后來到廠里，見著老許就說：表叔可以啊，兩個月不見，整個院子都變成菜地了，不嫌累得慌嗎？

老許心里有點慌，生怕他發現了啞巴。

許副主任忽然黑下臉，掏出一張市里的晚報，指著上面的圖片沖老許吼道：表叔，你干得什么事！

老許膽戰心驚地湊上前，看見報紙的中間豁然登著一張照片：前景是一排豆角架，中景是低頭摘豆角的自己和爬滿藤蔓的院墻，遠景是一排大煙囪和廠房。老許認得照片下的那幾個大字：工業園的前世今生。

老許腦袋里一片混沌，只看見面前一張憤怒的臉。

許副主任把報紙抖得嘩嘩響，唾沫星子直炸地說：你瞧瞧瞧瞧，上面還說工業區里好種菜呢！我這個工業區是給你種菜的嗎？我是給縣里當銀行的，還是全省的模范工業區呢，給你亂搞成什么樣子！

老許耷拉下頭，臉漲得通紅。

許副主任說：我要不是看你是我表叔，以往對我家有恩，我早就讓你滾蛋了！

許副主任忽然看見那片圍著彩條布的小樹林，他踱著方步走上前，看到了滿場跑動的小雞，驚訝地叫了起來。啞巴正在倉庫打掃滿地雞屎，聽見動靜慌忙跑出來，警覺地打量著許副主任。

許副主任忽然干笑兩聲，回頭直視著老許說：表叔呀，想不到你這么老實的人，還金屋藏嬌呢？！

老許趕忙說，她是個啞巴，到廠里來做工的，怎么攆都攆不走。

許副主任繼續笑：也好也好，我看你們還蠻般配的！

老許說：領導說笑話了！俺都黃土埋到頸子了，還有那個想法嗎？

許副主任又干笑兩聲，臉色鐵青地說：老許，我讓你看廠子，不是讓你種菜養雞養野女人的，你這傳出去，還讓我怎么混？

老許急綠了臉，支吾著說：沒有的事，俺和她兩碼事，井水不犯河水的，看著她可憐，臨時讓她住……

啞巴雙手比劃著，向著許副主任啊啊地直叫喚。

許副主任嘆了口氣，說：表叔呀表叔，讓我說你什么好，工業區不是福利院，哪能隨隨便便留人呢？

老許趕忙說：是的是的，俺錯了，您放心，我再不會讓外人進廠了，廠子里保證一根針都丟不了。

許副主任皺眉吸著煙，半天不語。

他忽然抬頭，直視著老許說：我要扣你這兩個月工資，就當是罰款，你服不服？

老許心里很是懊惱，也只有點頭答應了。

老許讓啞巴逮兩只雞，啞巴怎么也不肯。老許只好把大黃放進去，在里面鬧得雞飛狗跳才逮著了一只。

啞巴呆呆地站在雞圈里，眼里的淚水直打轉。

老許顧不上她了，把雞用繩子捆住，遞給許副主任。老許說：正宗的土雞，營養好，以后下了蛋，俺每月還給您備著！

許副主任氣還沒消，指著老許的鼻子道：你給我長點記性，再弄些污七八糟的事，我可六親不認，讓你和啞巴馬上滾蛋！

他說完將雞丟在小車后備箱里，頭也沒回，開車就走了！

8

啞巴沒做晚飯，徑自上了樓，把自己關在總經理室里。

老許怎么敲她也不開門，吃了閉門羹。

老許只好自己做晚飯，做好飯菜，上樓喊啞巴下來。

門一推就開了，里面黑洞洞，打開燈，老許看見啞巴睡在沙發上，兩眼哭得通紅。

老許說：不就是一只雞嗎，何苦作踐自己呢？

啞巴嗚嗚地哭出聲來，雙肩還不停地抖動著。

老許說：他厲害著呢！俺不把他當侍好，這門就看不成，你也呆不下去！

啞巴忽然坐起身，臉上含著一絲譏諷的笑。她打著手語說：我連累了你，讓你挨了罵，我這就走！她急沖沖地抄起地板上的一團包裹，拎在手里往門外走。

老許一把拉住她，大聲說：這么晚你要到哪去！俺又沒罵你沒打你，只不過捉了只雞，你就恨成這樣，你脾氣還真不小哩！

啞巴聽了這話，反而臉漲得通紅，嘴里啊啊地直叫喚，雙手不停地舞動著，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要奪門而逃。她的力氣不小，老許駝著背，動作不便，連拉帶扯才把啞巴擋住。

老許說：俺這是為你好！你怎么就不懂事理呢！

啞巴見磨不開身，退后了兩步，放下手中的包裹。老許以為她想明白了，放松緊繃的身子。她忽然轉身，像個敏捷的兔子一樣沖過來，迎面撞在老許身上。他控制不住，像皮球一樣滾翻在地。

老許撞上老板桌的金屬腿，頭嗡嗡地響，半天爬不起身來，手一摸，濕漉漉、黏糊糊的一片紅。

啞巴醒悟過來，趕緊蹲下扶住老許，撥開花白的頭發，看見頭皮裂開一寸長的口子，紅紅的血不住地往外流。啞巴急得滿臉是汗，費了好大勁才把老許攙起來，扶坐到沙發上。她手忙腳亂地打開包裹，從里面掏出一小瓶云南白藥，掏些藥粉敷在傷口上。老許木木地坐在沙發上，看見啞巴又扯爛了一條棉布汗衫。

啞巴的手很輕柔，小心幫老許纏上了繃帶。老許任由她在頭上做窩，只覺得嗓子眼里堵得好難受。他聞到女人那種淡淡的汗腥和體香，如絲如縷地竄進了胸腔里。

老許覺得雙手不再是自己的，像蛇一樣游動，抱住了啞巴的腰，啞巴身子像打擺子一樣痙攣著，軟了下來……

下樓吃飯時，菜都涼透了，好在飯是熱的。兩人都默不出聲，死氣沉沉地圍著小飯桌吃飯。老許掃了一眼辦公桌上的鏡框，羞得抬不起頭來。

啞巴看見了，走過去拉開抽屜。

老許任由她把鏡框放到抽屜里，沒有說話。

9

秋季的蔬菜品種多，你爭我趕的，互相瞟著勁兒長，豆角架上垂滿青色的發辮，西紅柿結出一串串紅燈籠，十幾個大冬瓜袒著白色的肚皮，躲在綠藤中睡大覺。看著這些，老許心里真高興！

小雞們也長大了，啞巴用廠里的舊布頭做了十幾個雞窩，整整齊齊擺在倉庫拐角里。小母雞們窩在里面不出聲，下了蛋就咯咯噠地叫個不停，空蕩蕩的倉庫里熱熱鬧鬧的。那幾只羽毛鮮艷的小公雞，就愛咯咯地叫，攆著小母雞亂跑，一下子跳到母雞背上，撅下了金黃色的尾巴。

啞巴看到就喔喔地笑，在老許面前也沒個正形。老許也是笑。

啞巴每天早晨騎車去集貿市場，中午回來，菜和蛋差不多就賣完了。兩人圍著辦公桌數錢。啞巴分得很清，賣菜的錢多，歸老許，賣蛋的錢少，歸自己。老許不干了，都在一個屋檐下，還分得那么清干啥？爭執幾回，兩人平均分錢，一半歸老許，一半歸啞巴。

啞巴的心很大：幾年后要在縣城里買套房，兩人老了在陽臺上曬太陽。老許笑了：你在做夢呢！就怕這些錢在城里呀，連個廚房都買不來！

啞巴沉默了，忽而又生動起來。她指著院子比劃著說：那我們就在這里，你種菜，我養雞，老了干不動了，坐在門衛室曬太陽！

啞巴坐到老許背后，握著兩只小拳頭，輕輕捶打著老許的駝背。老許已經習慣這樣的享受，感覺背上一陣陣酥麻，舒坦到骨頭眼里去了。

轉眼就到中秋節，集貿市場的菜比以前貴了不少。

節前那天，啞巴很貪心，摘了許多菜，帶上幾天攢下的一百多只雞蛋，興沖沖地騎到市場去。

啞巴要趁著過節多掙點錢，多買些魚肉，和老許好好過個中秋節。

菜沒賣完，啞巴慌慌張張騎著三輪車回來了。她臉色煞白，急火火地鎖上大鐵門，躲進了空車間，一把鎖把自己反鎖在里面。

老許攔都攔不住，覺得今天啞巴太不可思議了。

來了一個中年男人，透過大鐵門不住地向廠里張望。大黃汪汪地叫著。老許解開炒菜的圍裙，從門衛室里走了出來。

老許說廠子不招工了。

中年男人滿腮胡茬，黑瘦的臉上苦著一道八字眉。男人操著江北口音說：老伙計，剛才有個啞巴進去了嗎？

老許一下子就明白了，遲疑一會，趕緊搖搖頭。

男人不死心，扯著嗓子大聲喊：小翠，小翠……

空蕩蕩的廠房里響起了回聲，沒人應聲。

老許沒好氣地說，瞎嚷嚷干什么，再不走俺就報警了！

男人忽然咆哮起來，沖著老許喊：你個死駝子，當老子沒看見！老子找她大半年了，你還老子老婆，開門，開門! 男人的腳把鐵門踹得嘩嘩響。

大黃齜牙咧嘴，沖著他汪汪叫，叫個不停。

老許的嘴很硬，直著脖子說：俺說沒有就沒有，俺可沒心思聽你瞎胡扯！

老許撇下他，到屋里做飯去了。老許心里很亂，最擔心的事情終于來了。

他豎起耳朵，隱約聽到男人在外面打電話。

過了一會，老許聽見烏拉烏拉的警笛聲，出門一看，一輛警車停在大門外。

啞巴走了，被那個中年男人領回了江北老家。

啞巴走時很平靜，像一只被人逮著的家養兔子，沒有拼死抵抗，也沒有撒潑放賴。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服不行的！

老許不敢看啞巴那雙紅腫的眼睛，心里被人塞了一團草，堵得好難受。

他沒心思飼養啞巴丟下來的那些雞。一個黃昏，雞販子進了廠，把那些雞全買走了。

老許也沒勁頭打理菜園，任由那些蔬菜自生自滅。

前些天還熱氣騰騰的廠子，像被人放掉了空氣的氣球，徹底癟了。

老許的背更駝了，整日坐在門衛室里曬太陽，看著桌上的照片框發呆。照片明明看著是自己的老妻，怎么轉眼就變成啞巴了呢？

又到發工資時，許副主任進廠巡視一圈，滿意地對老許說：

這就對啦！工業區就是工業區，到處種菜養雞，亂成什么樣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