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面紗(短篇小說)
孫志保
早上六點,林辛醒了。昨晚睡覺前忘了拉窗簾,淡淡的晨光從窗戶灑進臥室里,無精打采的,是個半陰半晴的天氣。林辛給母親辛鳳打電話,說自己一個半小時以后回到臨城,清明節快到了,他想去給父親上墳,不知母親有沒有空閑,能否和他一起去。母親一年前就從縣婦聯主席的崗位上退下來了,所有的時間都是自己支配,自然是有空閑的。但是,林辛還是以征詢的口氣問母親。父親一個半月以前突然去世,措手不及的林辛肩上的擔子一下沉了起來,從那時起,他和母親說話的方式就發生了改變。以前他很隨意,甚至有些頤指氣使,現在,哪怕是打電話,他都有一種看母親臉色的感覺。父親走了,保護母親的只有他一個男人了。父親臨終前,在那間煞白的冷森森的病房里,拉著他的手,只說了“你媽媽”這三個字就昏迷了,他能猜得出來,父親一定是讓他照顧好母親。
我今天有事情,去不了。母親在電話里說。
林辛有些意外,什么事情,比給父親上墳重要呢?
你昨天為什么不和我說?母親的語氣有些怪怨。
昨天是周五,他忙了一天,加班到夜里十一點多,總算把工作完成了。在那之前,他不知道第二天的時間是不是歸自己支配。
林辛離開父母到黃花市農商銀行的一家二級支行做行長,已經有一年多了。之前他在臨城縣農商銀行信用卡中心工作了兩年,是父親硬把他推到市里的。父親在臨城縣中國銀行做行長,同時兼著黃花市中國銀行的副行長,做這點事很簡單。
林辛向母親作了解釋,然后給女朋友袁袁打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陪他去。最近半個月,工作有些忙亂,和袁袁見面的機會很少,更不用說像過去一樣一起去看電影、吃燒烤了。
袁袁在市建投公司做會計,兩人已經談了一年,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袁袁不去,說已經約了閨蜜逛街。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拒絕理由。但是,拒絕為什么一定要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呢?林辛知道她是不想去。父親的喪期,林辛帶她去過一次陵園,畢竟已經確定了關系,不去一次也不合適。袁袁只呆了半天,就一個人開車回黃花城了。
黃花城在臨城東面,相距八十公里,走省道,因為要經過幾個鄉集,車速提不起來,要開一個半小時。林辛到達臨城的時候,已經九點鐘多一點了。父親的墓在臨城西郊一個叫西陵的陵園里面。周末,城里的路擁堵,林辛便從城南的環城大道走。他沒調到黃花市的時候,父親喜歡開車帶著母親和他在這條大道上兜風,父親說這條大道是全省最美的外環大道,到這里轉一圈,有一種做臨城人的幸福感。父親說的幸福,林辛非常理解。從記事起,他就感覺很幸福,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他的幸福感一點也沒減弱。幸福是父親和母親給的,他們給他的幸福太多,以至于他有些害怕和袁袁結婚,生怕未知的生活會傷害以前的美好。
環城大道的二分之一處,與臨城的中心大道向陽大道相接。林辛快開到交叉路口時,看到一輛白色的沃爾沃轎車由向陽大道駛過來,轉眼上了環城大道,迎著自己開過來。兩車交錯的一瞬,他突然看到母親坐在車里。是母親,穿著一件綠色的長裙,坐在后排,和一個老男人并肩。林辛突然想起牛娣前天上午給他打的電話。牛娣和林辛是高中同學,從高三上學期開始談戀愛。高中畢業后,兩人都上了省城的大學,甜蜜地交往了四年。大學畢業時,這段戀情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和父親一起找他談了一次話,說牛娣不適合他,也不適合這個家,讓他盡快把問題解決掉。牛娣怎么就不適合呢?她的父親十幾年前死于一場械斗,母親是縣劇團的,據說名聲不大好。他沒有辦法,大哭了一場,就和牛娣分了手。牛娣是個性格開朗的女孩,由于她的堅持,兩人分手后成了哥們,經常通電話,偶爾還見個面。前天上午牛娣給他打電話,說看到辛鳳一大早從飛鳳街北頭的一個四合院里出來,還有一個老年男人送她。林辛當時不認為這個信息有什么意義,母親早上是要散步的,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年。她散步,順便辦些什么事,有什么好留意的?牛娣不同意他的想法,牛娣說你就相信一個女人的直覺吧!
林辛調轉車頭,尾隨沃爾沃向東駛去。二十分鐘后,沃爾沃停在火車站的站前廣場,左右后門相繼打開,母親從左側后門出來,從車尾繞到右側后門,把一個穿著藏青色西服的老男人扶了出來。林辛驚呆了,那個老男人,竟是余大大。
余大大叫余翔天,退休前在臨城縣人民銀行行長的崗位上干了二十年,是林辛父親林一鳴的生前好友,余翔天比林一鳴大十五歲,兩人的交情可以稱作忘年交。林辛記得很清楚,母親曾經多次對他說過,余大大對林家有恩,如果沒有余大大,父親有可能在縣工商銀行做一輩子小職員。母親沒有細說,林辛也不想追問,反正心里知道這個人對這個家庭很重要就行了。余翔天沒退休的時候,經常來家里吃飯。那時爺爺奶奶還活著,每次都像接待貴客一樣,父親再忙也會回來陪著喝酒。余翔天退休以后,到家里來的次數少了一些,每次來,都會給林辛帶個小禮物。林辛很尊重余翔天,雖然近幾年余翔天身上的老年氣息越來越濃,聞著很不舒服,但是,林辛沒有皺過一次眉頭。父親去世的時候,余翔天忙前忙后,幫了很多忙。上周林辛還在電話里和母親商量,說要找個時間,請余大大吃頓飯。
林辛把頭俯在方向盤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母親把一只深色行李箱從后備箱里取出,和余翔天一起,慢慢地登上候車室前面的水泥臺階。
只有一只行李箱!林辛記得很清楚,那是前年春天他從網上給父親購的,瑞士軍刀牌,將近一千元。從那以后,父親每次出遠差都帶著它。
林辛狠狠地踩了一腳油門,車子忽地竄上了候車室南側的行車道。他吃了一驚,連忙減了速,慢慢地向前滑,滑到候車室門前時,母親和余翔天離門前的平臺還差三個臺階。林辛踩了一下剎車,又迅速松開,加快速度離開了火車站。
母親可能看到了他,也可能沒看到。重新開回環城大道,林辛有些后悔。父親去世后,他有一種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悲壯,既然這樣,又何必讓母親難堪?
西陵是臨城縣最高檔的陵園。以父親生前的意愿,是要回老家的。老家自然是爺爺的老家,在離城三十公里的林家寨,爺爺七年前去世時,就葬在了那里;六年前,奶奶也葬在了那里。父親沒有在林家寨生活過,但是,他一直把那里當作自己的根。父親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得那么快,腦溢血,瞬間發病,三天離世,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安排。但是,爺爺去世后不久,父親曾經和林辛說過,說將來我死的時候,你一定要把我葬在你爺爺身邊。林辛把父親的意愿和母親說,母親不同意,說,離城那么遠,我們去看他一次都不容易,再說,我是不愿意回那里的。林辛當時聽明白了,母親等于委婉地表示,她要和父親葬在一起,在地愿為連理枝。
林辛想,母親,才一個多月,她就把自己的話忘了。
父親的墓地在西陵的東北角,有十來個平方,周邊砌了白色的圍欄,漢白玉的。林辛給父親帶來一束潔白的百合花和一瓶竹葉青老酒,都是父親生前喜愛的。還沒走到父親身邊,林辛的眼淚已經下來了。即使他到黃花城工作以后,即使他偶爾出個遠差,和父親不見面,從來沒有超過十天。這次,已經一個半月了,而且,是永別。
轉過那棵粗壯的70歲的雪松,就到了父親墓碑前。林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一束與他懷里一樣的百合花,倚著父親的漢白玉石碑;一瓶竹葉青老酒,打開了,旁邊有一只晶瑩的小玻璃杯,已經斟滿了。空氣中飄散著酒香和花香,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又像一個個故事的殘片,在林辛的眼前飛舞。
是母親已經來過了?從時間上推算,不可能。而且,到這里來,母親有必要瞞他嗎?
林辛把百合花放到墓碑的另一側,打開酒瓶,從隨身挎的皮包里取出一只酒杯,斟滿,慢慢地把杯中酒灑在墓碑前的青草地上,然后,重新斟滿,把酒杯放在墓碑前。他跪下,給父親磕了三個頭。每年清明回老家給爺爺奶奶上墳,父親都是這樣做的。
林辛在陵園大門口的一間平房里,找到了陵園的管理人員,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矮壯身材,臉色通紅,嘴里有些酒氣。林辛請他把今天的監控調出來,看到他猶疑的眼神,便掏出一百塊錢遞過去。監控不大清晰,但是,足夠他把事情看明白:一個小時以前,一個穿黑衣的中年女人,帶著一個同樣穿黑衣的十幾歲的男孩子,在父親的墓前獻了花,斟了酒,那孩子,還像他一樣,磕了三個頭。他們向外走的時候,那女人右手攬著那孩子的肩,左手不停地在臉上抹,似乎在擦拭淚水。在陵園大門口,他們攔了一輛綠色的出租車離開了。
還好,能看清出租車的牌照。林辛給牛娣打了個電話,讓她幫忙找到這輛出租車的司機,問一下上午八點多,他把在西陵上車的一女一男送到了哪里。牛娣在交警隊辦公室工作,據說下個月就要提拔為副主任了。不一會兒,牛娣開著一輛警車趕了過來,一見面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指了指警車,說,把你的車停這兒,坐我的車走。
半個小時后,牛娣把林辛帶到城南一個叫師莊的小區。說是小區,其實全是自家蓋的房子,三層的,兩層的,還有一些平房,住戶大多是當地的農民。牛娣降下車窗,指著路邊的一個平房小院,說,就是這里了。林辛下了車,有些茫然地看了牛娣一眼。牛娣想了想,說,哥,我陪你去吧?林辛搖搖頭,說,與你無關。
平房小院有些陳舊了,外墻的白粉脫落了不少,鐵門上的紅漆也斑駁得厲害。林辛慢慢地走過去,心里既惶惑,又委屈,突然就覺得父親去世以后的這段日子過得特別窩憋,甚至有些狼狽。林辛抬手敲門,啪啪的聲音響起時,忽然想起自己連一個進門的理由都沒有想好。院內傳來輕緩的腳步聲,門開處,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面容姣好皮膚細膩的女人出現在面前。女人的臉上落滿了愁容,如果她是笑著的,肯定非常漂亮。林辛想,如果她是二十歲呢?三十歲呢?魅力幾乎是無法阻擋的。
女人看到林辛,突然愣了一下。
林辛認出,這女人就是西陵監控里的那個穿黑衣的女人,現在,她已經換了一件睡衣,青色的,看著像一件寬松的運動服。
請問,你們是姓馬的嗎?林辛胡扯了一句。
女人搖搖頭,說,我們是姓榮的。
我們是姓馬的!院內忽然傳來一個男孩子奇怪的卻又是非常洪亮的聲音,片刻,一個穿著一身白色傳統武術表演服的十四五歲的男孩子竄到林辛面前,把他嚇了一跳。男孩子身高約有一米六左右,長得挺壯實,面孔很白皙。但是,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呆滯,從中看不到感情的流露,而且,頭一直向右肩傾斜著。林辛無法斷定這是不是在西陵監控里看到的那個男孩,但是,這個男孩是弱智,這一點可以肯定。
我們是姓馬的!男孩又重復了一句。
林辛笑著說,那咱們都是姓馬的。然后,慢慢地走進了院子。
院子不大,收拾得很整潔,很舒服。院子的西南角栽了一棵櫻桃樹,正在盛開白色的花朵,有幾只蝴蝶在那里翩翩起舞。在臨近堂屋門的空地上,整齊地擺放著十幾盆長勢很好的花卉,其中的一盆秋海棠吸引了林辛的目光,他記得,父親生前對秋海棠情有獨鐘,家里也養了一盆,和這一盆大小差不多。
你又瞎說了,榮榮,我們是姓榮的。女人說。
男孩子嘿嘿笑了幾聲,湊到林辛跟前,向他伸出手。林辛以為他要握手,連忙把手伸過去。女人一把把男孩的手攬過去,抱歉地向林辛笑笑,說,你不要上當,他會掐你的。
林辛的心里軟了一下。
我,我想討杯熱水喝。林辛說,我找姓馬的,找了好一會兒了。
女人猶豫了一下,笑笑,把林辛往屋里讓。
三間堂屋。客廳裝修得很雅致,布置得很溫馨,地面上鋪著實木地板,棗紅色的窄板,踩在腳下有一種踏踏實實的感覺。女人取出一只紙杯,為林辛倒水。東屋的門半開著,林辛好奇地瞥了一眼,看到一個一米多高的收納柜上擺放著一只尺方大小的深色鏡框,里面嵌著父親的照片,是黑白的,鏡框的周邊,圍了一圈黑紗。
父親在向他笑,像是在歡迎他的到來。
林辛從女人手里接過開水,道了謝,兩人面對面站著,一時無語。
男孩從西邊屋里拎出一只玩具沖鋒槍,對著林辛一通掃射。
女人看著男孩,眼里滿是憂傷和憐愛。
坐一下嗎?女人問他。
林辛看了看那一組亞麻布面的沙發。父親肯定在那上面坐過,父親坐它時是什么心情呢?會覺得幸福嗎?還是覺得很辛苦?眼前這孩子,會像少年時的自己一樣,依偎在父親懷里嗎?
不了。林辛的嗓音有些沙啞,心里五味雜陳。
如果上午沒有看到母親,他會是現在的感覺嗎?不知道。林辛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類似的問題。和牛娣分手時,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那是純粹的憂傷,與現在的情緒完全不一樣。
你,是林辛。女人忽然說。
林辛心里微微震顫了一下。他一進大門就意識到,女人是知道他的。
林辛點點頭,想笑一下,失敗了。他把水杯放到茶幾上,猶豫了一下,扭頭就往外走。走到院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女人慢慢地跟出來,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似乎林辛就是一個討水喝的過客。
他-----林辛指了指在堂屋門前啪啪拍巴掌的男孩,說,治不好嗎?
女人搖搖頭,說,去過很多地方,沒效果。
林辛想,不知道父親有沒有陪她去那些地方,這個優雅的女人,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林辛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個男孩,他是父親的兒子嗎?
這個問題攪得他很不安,回到牛娣身邊時,臉上還有一些懵懂的神情。牛娣說,哥,中午我請你吃飯吧!咱們到劉海濤開的飯館去,他做的全雞很好吃。而且,你也替我長一下眼,識別一下他這人。
劉海濤是牛娣半年前交的男朋友,林辛見過他的照片,沒見過真人。
林辛搖搖頭,推說有些累了,讓牛娣把他送回家。
家在老縣委大院里面,是一個寬闊的院子,爺爺當年做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時分的。后來房改,爺爺花了三千塊錢,把它買了下來。父親結婚時,爺爺為了把父親留在家里同住,把四間起脊房推倒,建了四間平房,又蓋了兩間邊房,做廚房和衛生間。林辛出生時,父親在邊房上面加蓋了一層,說是給林辛做娛樂室,長大了做書房。
林辛在這個院子里長大,每次回來,都有一種結束流浪的感覺。
大門永遠是光鮮的。父親和母親每年都要漆一次大門,那種深厚而喜慶的朱紅色,讓人還沒進院便能感受到院內生活的溫暖和富足。一條兩米寬的水泥路從大門口一直鋪到堂屋門前,路的西側依次栽種了四棵樹:兩棵石榴,兩棵櫻桃,樹齡都超過三十年。現在,石榴樹枝繁葉茂,活力十足,櫻桃樹花團錦簇,招蜂引蝶。院子的東南角,有一座兩米多高的假山,設計得很精妙,細細的流水長年不斷地潺潺流淌,十三條金魚在假山下的淺水池里自由地游弋。爺爺和父親都喜歡十三這個數字,那些金魚每月都會夭折數條,夭折的當天,便會被補足數量。
林辛打開堂屋門,走進客廳。客廳里還像過去那樣一塵不染,整潔中透出富貴的光景。只是有一些潮濕的氣息,就像一根長長的頭發掉進了滿鍋雪白的魚湯里,讓人感到有點不舒服。林辛坐到沙發上,掏出手機看了一下,他希望有母親發來的短信,或者,微信。但是,沒有。袁袁倒是發了不少微信,是和幾個閨蜜逛街時拍的照片,滿滿的商業氣息。
客廳的墻上,掛滿了鏡框。林辛曾經數過,大大小小,有四十五只。爺爺喜歡把所有的照片都塞進鏡框里,然后掛到墻上。父親在繼承爺爺優良傳統的同時,還發揚光大,把家庭得到的榮譽也掛到了墻上。連續十五年的五好家庭,連續十年的幸福之家,還有書香之家,敬老模范,臨城好人,那些榮譽像競相開放的花朵,在墻上熠熠生輝。后墻的正中間,懸著一個半米長、三十公分寬的鏡框,鑲著一張彩色大照,爺爺奶奶坐在最中間,父親母親,二叔二嬸,林辛和堂弟林召喚、堂妹林媛分列在兩側,陣勢威武,其樂融融。是十年前的中秋佳節的中午拍的,那時林辛剛上高一。這張照片掛到墻上以后,林辛向爺爺提了一條意見,說墻上這么多東西,把房間裝飾的整體性協調性破壞了。爺爺笑著說,傻孫子,你是不是說有些土啊?你要明白一點啊,有些東西就是要掛在墻上的,你放在柜子里,它們的意義就打折扣了。
爺爺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老干部,享受離休待遇。奶奶退休前是一所高級中學的校長。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讓人有被訓誡的感覺。
茶幾上的保溫瓶里的水是半溫的,應該是昨天早上沖的。林辛來到廚房,冷鍋冷灶,沒有熟悉的煙火氣息。他很不習慣,內心充滿孤獨和失望的感覺,仿佛站在這個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他默默地走到院子里,在石榴樹下站了片刻,然后,重新走進堂屋,擰開了父母臥室的房門。
這間臥室給林辛的歡樂,是他所有的歡樂中最難以忘記的。他十二歲才和父母分床,在此之前,這里就是他的世界。寬大的臥室,近乎奢侈的家具,隨處能感覺到的溫暖,所有的地方都縈著故事。在一只紅木博物架上,擺放著很多旅游紀念品。父母每年都要在暑假期間帶他出去玩幾次,初中畢業以前,他已經到過四十多個大中城市。上大學那年,他還和父母出過一次國,西歐七國。那些紀念品,是他們一起帶回來的,每一個都經過千挑萬選,都有故事。從西歐回來以后,父親問他有什么感覺。父親以為他會說文明或者有序,但是,他只說了兩個字:幸福。他記得,當時父親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笑了,說,兒子,幸福,是對一個家庭,對一個人的一生,或者一生的某一階段,最高最完美的贊譽了。
和父母同屋住的時候,有很多夜晚,他在睡夢中被異樣的聲音吵醒。在朦朧的光影里,他看到父親把母親壓在身下,或者,母親俯在父親的身上,兩人喘著粗氣,劇烈地扭動著身體,發出一聲聲令人心驚的呻吟。那肯定是幸福的,他閉著眼睛想,不然,他們不會在勞累一天之后還樂此不疲地做這些事情。
在博物架的最上方,中間的一個格子里,有一只精美的玻璃盒,里面疊放著三條猩紅的面紗。林辛把玻璃盒取下來,打開,面紗上的淡淡的香水味彌漫開來,就像漸漸回到心頭的往事。八年前的那個秋天,一個叫黃春風的男人找到父親,請他籌備一個大規模的同學聚會。黃春風是父親的高中同學,開了兩家公司,其中一家剛剛上市,他想讓同學們分享他的喜悅。父親的高中生活很有意思,一屆四個班,二百余名學生,都在同一個班級呆過,都是正經八百的同班同學,因為學校三次打亂他們的班序,三次重新組班,理由是不能讓他們太熟悉,太熟悉會影響學習。這樣做的結果是,所有的同學都相互熟悉了。黃春風想把一屆二百余名學生都聚齊,花錢多少無所謂,關鍵是要聚齊。在黃春風心目中,父親是組織聚會的最佳人選。高中三年,父親當過三個班的班長。大學畢業后,父親被分配到臨城縣工商銀行工作,不到五年,也就是說不到三十歲,就做了臨城縣工商銀行的副行長,又過了三年,被提拔為臨城縣中國銀行的行長。黃春風請父親組織同學聚會時,父親已經兼任了黃花市中國銀行的副行長。父親本可以去市里上班,做專職副行長。但是父親沒有走,他的理由是父母年事已高,家里離不開。現在想來,父親可能是舍不得離開那個姓榮的女人和那個男孩,他如果離開,那母子二人的生活會黯淡許多。父親和母親商量以后,答應了黃春風。母親那時剛剛被提拔為縣婦聯主任,能力和事業都處在旺盛期,有很高的熱情。父親擔任總策劃,母親擔任總公關,兩人齊心協力,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聚會取得了巨大成功,其中由母親設計的一個環節,讓所有與會者數年以后還津津樂道:母親規定,所有參加聚會的同學都要攜帶一至兩名家人,在進入聚會大廳時,都要戴上面紗。待大家聚齊后,每個家庭都要依次走上燈光璀燦的展示臺,讓眾人從體型和動作上分辨來者何人,然后再摘掉面紗驗證。黃春風名下有一家很有名氣的面紗店,所有同學都可以免費領取面紗,款式和顏色任意挑選。父親和母親帶著林辛提前一天去了面紗店,經過精心比對,他們選了三條猩紅色的面紗,是那種把整個面部嚴實包圍只露出兩只眼睛的款式,薄綢質地。林辛覺得這種面紗在舉辦假面舞會時使用倒是更合適,但是,父親和母親不這樣認為。當一家三口戴著猩紅色的面紗走上展示臺上時,全場立刻變得鴉雀無聲,既而,有人高聲喊了起來:林一鳴,我愛你!全場所有人都跟著那人高喊父親的名字,然后是暴風雨般的掌聲。當一家三口揭下面紗與眾人真面相對時,一些久未謀面的同學發出了驚嘆聲。林辛知道,父親和母親站在一起,是中國人傳統觀念中最理想的男女組合,郎才女貌。而且,父親和母親非常有夫妻相,在大家眼里,是地道的佳偶天成,是三生石上訂的姻緣。林辛注意到,參加聚會的同學和他們的家人,大都選擇了黑色的或者灰色藍色的面紗,只有幾個青春美少女選擇了顏色亮麗的面紗。
回到家里,林辛不解地問父親,你為什么不選擇和大家一樣或者近似的面紗呢?你怎么知道自己選的面紗是與眾不同的呢?母親在旁邊回答,因為你有與眾不同的人生。父親笑笑,說,每個人都有遮在面紗后的真實人生,無論那是什么樣的人生,你的面紗都應該亮麗多彩,給人留下永恒的記憶。
林辛把玻璃盒放回原處,想,面紗本身就是精彩的故事,它也是真實人生的一部分。
手機響了,是堂弟林召喚打來的。
父親有一個兄弟,叫林一基。林一基一直在外市的一家國企工作,他的兒子林召喚和女兒林媛和他生活在一起,林召喚在中學教書,林媛大學剛畢業,還沒有參加工作。兩家人平時來往不多,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聚一下。林辛和林召喚的交往很少,連在微信上相互點贊這樣隨手可做的事情都懶得去做。
哥,我要調回臨城了。林召喚說。
林辛說,為什么要回臨城呢?還是教書嗎?你在市里的待遇不是更好一些?
林召喚說,我談了個女朋友,臨城的,我是為了愛情。
林辛心里有些疑惑,林召喚是為了愛情犧牲利益的人嗎?
哥,你也知道,我參加工作沒多久,經濟上也不寬裕,所以,我想住在家里。林召喚又說。
家里的房子還是比較寬敞的,爺爺奶奶的臥室還閑著,母親半個月打掃一次,一切都是老樣子。
我覺得應該沒有問題。林辛說,不過,這事我還得和我媽商量一下,要她同意才行。
林召喚猶豫了一下,說,哥,在咱老林家你是長門長子,那是爺爺奶奶留下的基業,你說行就行。
林辛嗅到了一些異味,感到了一絲不安。
我們老林家的傳統你是知道的!林辛皺著眉頭說。
那好吧!我等你回話。多久?明天行吧?林召喚的語氣里有一些不恭。
一周!林辛按下結束鍵,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林辛一直在等母親的電話,電話沒有來,母親卻來了。
母親上午十一點鐘到了林辛的銀行,一直在一樓的大廳里等,沒有告知在二樓辦公的林辛。林辛下班出來時,看到母親,愣了一下,臉紅了,他想起了火車站候車室門前那一幕。母親穿著一件藍底素花長裙,臉上撲了一點粉,腳上是一雙矮腰低跟網眼皮靴。
母親微笑著迎上來,說,兒子,中午請我吃什么?
林辛想了一下,說,吃海鮮吧!附近有一家海鮮館,海鮮粥的味道不錯。
母親點頭同意,說,行,咱娘倆再喝點酒。
林辛有些驚愕,母親一年難得喝一次酒,偶爾喝一杯,也是被動的。
要不,我把袁袁喊來陪你。林辛征詢母親的意見。他心里隱隱約約地有些擔心,生怕氣氛調節不好,惹母親不高興。
不用,母親說,你爸去世后,咱娘倆還沒單獨聊過呢!
林辛要了一個砂鍋海鮮粥,又要了一份香辣梭子蟹,一份皮皮蝦,還給母親點了一個木瓜銀耳羹。
酒是低度竹葉青,倒在小玻璃杯里,淺綠的色澤,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母親連著喝了三杯,兩腮慢慢地紅起來。林辛知道,母親有話要和他說。他到黃花市工作后,母親經常過來,但每次都是提前約好。像今天這樣的不期而至,還從來沒有過。
兒子,看到你的成長,媽很高興。母親說,你有了一個不錯的工作崗位,還有了袁袁。袁袁的家庭呢,還是不錯的,媽也放心。所以,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我,要和你余大大生活在一起了。
林辛以為母親會解釋三天以前的事情,他已經準備好了,無論她怎么解釋,他都會滿面微笑地說,媽,我理解你。但是,母親上來就放了一個炮,一下就把他炸暈了。
林辛沒有抬頭,忽地把一杯酒吸干。
我打算一個星期后搬過去。母親說。
沒有商量!是通知!
林辛抬起頭,看著母親。母親臉上是他熟悉的堅毅的表情,還有一絲很難發現的,嫵媚。
不辦個婚禮嗎?他本想嘲諷一下,發出來的聲音卻是悲觀的。
母親沒有回答,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還不到五十天。他更像是自言自語。
可我已經陪你爸走了近三十年!我陪余翔天的日子,從現在算起,還能有幾年?五年?十年?母親有些激動,聲音尖利起來。
他的五年十年,與你有什么關系?為什么一定要與你綁在一起?林辛說完,突然意識到,幾天來,自己過于郁悶,還沒有認真想過母親與余翔天的關系。
你們,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林辛問得很艱難,但是,這是一把鑰匙,不問不行。只是,他無法更細地表述,這個開始,是肉體的開始?還是愛情的開始?
比你的年齡大。母親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林辛驚呆了。淋到頭上的,不是一盆冷水,而是所有的冷水。他在冷水中掙扎,愈來愈冷,愈來愈害怕。
既然是這么久的感情,為什么還要和父親結婚?是迫不得已選擇了父親,還是把婚姻當作一塊遮羞布?在她的婚姻期內,她還做了什么?
最嚴重的問題是,他是父親的兒子嗎?
他感到一陣眩暈,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隨即變作了語言:你有沒有,盼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這一天是哪一天?他知道自己說的是父親的死亡,而母親會這樣理解嗎?
我救過你爸的命!母親有些憤怒地說,而且,余翔天的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有一點你必須明白,自打和你爸結婚,我在肉體上是忠實的。
和母親談論這樣的問題,讓林辛羞愧、屈辱,他知道,這場無法缺席的談話,將把母子倆二十多年的和諧摧毀很多,回不到從前了,幸福的氣球,已經漏氣了。
還有,你并不知道,你爸是有他自己的愛情的。我們齊心協力建立起來的感情,最終變作了純粹的親情!母親的聲音很低,每個字都如針一樣扎人。
我們夫妻關系的基礎,是責任,是相互的義務!母親說,結婚之前,他就知道我和余翔天的關系,但是,他的背叛,不是在找平衡,而是身與心共同的背叛。
林辛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這方面的真相,完全揭開,會萬箭穿心。母親心意已決,就讓她自由吧!以后,將會有一種新的關系逐漸建立起來,也許,他們能在新的關系中找到和諧。
林辛說,你和我爸,真是好演員啊!
母親微微搖了搖頭,說,兒子,也許,你將來的演技比我們還好。當你進入了一個舞臺,便不能不演,既然演了,就努力演好吧!其實,你爸是有機會更進一步的,如果當年他舍得離開臨城,早就做黃花市中行的行長了······
母親的眼里有了淚花。良久,她長嘆了一口氣,從提包里掏出一個玲瓏的桔色的真皮卡包,從中抽出一只中行卡,說,這是我和你爸所有的積蓄,二十萬。本來可以有更多,但是,你爸,他的收入大部分都花在了別人身上,我知道,他還有一個傻兒子。
母親把卡推到林辛面前。
林辛把卡推回去,說,這錢,還是留給您養老吧!
母親搖頭道,這是我和你爸為你攢的,我們一個季度往卡里打一次錢,是當季所有的余錢。我不能把它帶走,兒子,我的退休金足夠我生活了。最奢侈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今后的日子,粗茶淡飯,更適合我。
林辛還想說什么,手機響了,是林召喚的電話,催問他有沒有和母親談房子的事情。
林辛把林召喚的想法和母親說了,母親立即變了臉色。
他要搶房產了。母親說。
林辛疑惑地看著母親,說,他至于嗎?用這種欺騙的手段?
母親冷笑了一聲,說,你以為這一招是林召喚想起來的?一切都是林一基指使的。林一基的人品你不了解。你不要看他像笑面虎一樣,內心卻是一片黑暗。他們一家沒有在你爺爺奶奶跟前盡過一天孝,沒有在他們病床前擰過一次熱毛巾,更不用說其他的了。現在倒好,要來搶祖業了,沒腦子的東西!
如果不是害怕你爸,你爺爺去世的時候他就鬧起來了。母親又說,現在撕下面具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他也不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
母親又一次打開提包,取出一只信封,遞給林辛手里,說,你爺爺奶奶的遺囑,房產全部留給你,經過公證的,我和你爸早就做好了。
林辛心里一陣酸楚。父親如果還活著,該有多好,就讓戲永遠地演下去,他愿意配合。
晚上,林辛躺在床上,想起母親說的“你將來的演技比我們還好”這句話,久久無法入睡。第二天早上,他給袁袁打了個電話,說忽然覺得腎部疼得厲害,讓袁袁陪他去醫院做個檢查。
在市人民醫院內一科,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瘦男人給林辛開了一張腎部CT單子。在CT室門外的等候區,林辛和袁袁坐在不銹鋼連椅上,袁袁用手機打游戲,林辛則不停地用手機百度腎結石、腎癌之類的病情。我不會是腎癌吧?林辛把腎癌的臨床表現指給袁袁看。袁袁笑了,說,雨后春筍噌噌噌,你會得腎癌?那得衰多狠?林辛也笑了。雨后春筍是兩人第一次做愛時袁袁夸獎林辛的話,形象而性感。每次做愛時,袁袁都會大呼小叫,似乎性愛是最幸福的事情。但是,當林辛需要她時,十次頂多能約到三次,那些良好的表現,便有了逢場作戲的嫌疑。
做過CT后,不到一小時,片子便拿到了手,結論單也出來了。
林辛把片子和結論單遞到瘦男人手里時,臉色很難看。袁袁也有些緊張。兩人已經看了結論,說右腎上有一個腫塊,建議再做一次增強CT。瘦男人看了足有五分鐘,嘆了一口氣,說,那就按他們的要求辦吧,再做一個增強的。
增強CT的片子和結論單拿到手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了。瘦男人眉頭緊皺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片子,說,要不,你們明天來住院吧!
林辛用顫抖的聲音問,是腎癌?
瘦男人點點頭。
袁袁低聲抽泣起來。
林辛長嘆了一口氣,頭垂在胸前,久久不說話。
袁袁拭去淚水,聲音嘶啞地問,醫生,能治愈嗎?
瘦男人搖了搖頭,說,如果住院,能撐五個月左右;不住院,不超過三個月。
袁袁還想問什么,林辛一把拉住她,像一陣疾風一樣離開了醫院。
在林辛租住的公寓里,兩人和衣躺在那張寬大的杉木床上,四目相對,良久無語。室內的光線漸漸暗下來,一切都模糊起來。林辛開了燈,把袁袁摟在懷里,低聲說,我們,分手吧!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袁袁推開林辛,驚愕地看著他,說,你現在想的不應該是分手,而是去住院,我相信會有奇跡的。
林辛苦笑笑,說,我身上從來沒有發生過奇跡。
袁袁下了床,理了理衣服,說,我回去問一下我爸我媽,他們經歷的事情多,也許會有好主意。
袁袁走后,林辛給瘦男人打電話,說趙叔真是太感謝您了,過幾天您把那幾個朋友都喊上,我要好好請你們一次。瘦男人聲音低沉地說,侄子,我和你父親是好朋友,你父親不在了,我會盡力幫助你。但是,你這次玩得有些大了,你看那姑娘嚇的!何必這樣玩呢?如果人家哭著喊著要和你結婚,我看你怎么收場!
林辛早就想好了,如果袁袁真要和他結婚,他就去外地復查一次,把這次檢查當誤診就是了。
我這是演戲嗎?他想,為了以后不演戲,必須先演這一場嗎?
第二天上午,袁袁很早就來了,見面就給了林辛一個大大的擁抱,說,林辛,我鄭重地告訴你,我要和你結婚,我要用婚姻證明我的愛情,我要讓你戀戀不舍,從而激發你戰勝病魔的勇氣,創造出一個奇跡。
林辛的淚水嘩地下來了。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袁袁拉著林辛商量婚期以及相關的事情。以林辛的意思,婚禮要在兩個月以后舉行,一場倉促草率的婚禮是對婚姻的褻瀆。袁袁不同意,說一個月以后,我要名正言順地在你身邊照顧你。最終,林辛屈服了。
隨后,林辛和袁袁商量,要去上海復查一下病情。他不敢告訴袁袁真相,現在,他非常害怕失去這個美麗而善良的女孩。
林辛開始后悔自己的草率。
袁袁建議,在去上海之前,最好委托一家中介公司把臨城的房產處理掉,一來,看病和婚禮需要很多資金;二來,那個地方以后還怎么回去呢?滿院子滿屋子的回憶和傷感。
林辛同意把老宅處理掉,理由卻不是籌措資金。林召喚一天數次打來電話,要求立即住進老宅。就在今天早上,林召喚終于按捺不住,把難聽的話連珠炮一樣說了出來。你媽要嫁人了,林召喚說,你不要以為這樣的消息能瞞住我們。你們無償使用爺爺奶奶的老宅已經三十年了,現在還有什么理由繼續霸占呢?要么二一添作五,要么,你把鑰匙交出來,從此從老宅消失。林辛告訴林召喚,爺爺留了遺囑,白紙黑字,誰都無權改變結果。林召喚冷笑了一聲,說,滾你的遺囑吧!爺爺臨終前昏迷了一天,還不是你們想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
林辛想,盡早把它賣掉,把錢存到卡里,和林召喚的口舌之爭也許就結束了。即使結束不了,自己也沒有了后顧之憂。
還有那個姓榮的女人,林辛想,還有那孩子,到時候,也許,可以給他們一些幫助。畢竟,剛剛失去父親,他們的生活肯定遇到了困難。
五天以后,母親給林辛打電話,說自己已經搬到余翔天家去了。那所宅子,母親說,現在是黃金地段,寸土寸金,你一定要看護好。要不,就把它賣掉吧!
林辛沒有把林召喚逼宮的事告訴母親,也沒和母親說他正準備把老宅賣掉。母親離開了那個院子,是奔向新生活的,何必讓過去遺留的問題打擾她呢?
第二天上午,林辛把單位的事情安排好,便開車帶著袁袁回了臨城。
牛娣在劉海濤開的飯館里迎接他們。她已經聯系了一家熟悉的資質很好的房地產中介公司,吃過中午飯,她要陪林辛到中介公司簽訂委托售房協議。
劉海濤把最好的包廂留給了他們,把看家的功夫使出來,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
怎么樣?哥,你說這人不錯,我下周就和他訂婚。你說不行,我立馬和他分手。劉海濤不在的時候,牛娣笑嘻嘻地看著林辛。
不錯。林辛說。用筷子挾起一塊牛肉放到袁袁碗里,又說,這菜不錯。
牛娣問,人呢?
林辛搖搖頭,說,我說不準,我怕他臉上戴了什么,最好再等等。
牛娣給袁袁倒了一杯白酒,又要給林辛倒,被袁袁攔住了,說,你哥現在不能喝酒了。
牛娣問,為什么?
林辛給袁袁使了個眼色,說,沒什么,我這幾天有些內熱,醫生給我開了些藥,暫時不能喝酒。
牛娣疑惑地看著他,說,哥,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是不是因為辛姨搬走的事?
林辛搖搖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我媽搬走以后,有沒有什么,不好的議論?
牛娣撇了撇嘴,說,嘴是兩張皮,有人說河西,有人說南集,他們想嚼舌頭就嚼吧!我倒是佩服辛姨,我真沒想到她這么勇敢,甚至,有些不顧一切。
飯吃到一半,劉海濤進來,說要給林辛敬酒。劉海濤身上有一股濃烈的煙火味,指甲縫里有些油垢。袁袁皺了皺眉頭,說要去一下衛生間,起身出去了。
劉海濤知道林辛的重要性,巴結似的連著喝了三大杯。林辛無奈,也喝了一杯白開水。
牛娣向門外指了指,說,哥,這女孩,我不喜歡。
林辛說,不喜歡,以后我們就不來了。
牛娣氣憤地說,重色輕友,看來當初我們分手是對的。
正在戲謔,袁袁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一下,屏幕隨即亮了,一個短信進來了。牛娣好奇地伸頭看了看,忽然睜大了眼睛,趁屏幕還沒變黑,迅速地用自己的手機拍了照。
你做什么?林辛說,不懂規矩啊?
牛娣的表情有些詭異,向外面看了看,說,哥,你們到底怎么回事啊?發生什么事了?
林辛不解地問,你看到什么了?
牛娣舉了舉手機,說,我把照片發微信給你。
牛娣發過來的微信令林辛大吃一驚。
短信是袁袁的母親發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刀,扎在林辛的心上:最好提前領證,別等一個月了,萬一他連一個月都撐不了呢?他那處老宅,現在是鉆石價,你用婚姻去賭,就一定要有贏的把握。
袁袁進來了,林辛向牛娣使了個眼色。
袁袁拿起手機,用指紋解碼,看了看,手指連著動了幾下。
林辛能看出來,袁袁寫了兩個字:明白。
林辛想,以愛的名義,真是好面紗啊!
下午,林辛和袁袁在牛娣的陪同下,到房地產中介公司簽了委托售房協議。按照程序,他們還要帶中介公司的業務員去老宅查看房屋情況。正準備去時,林辛的手機響了,是臨城縣農商銀行辦公室打來的,說知道林行長在臨城公干,想借機向他請教一些業務。林辛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說我一會兒去你們單位。然后無奈地看了看袁袁,說,你和牛娣逛街去吧,我們今天晚上就住在臨城,明天再去老宅。
牛娣和袁袁走后,林辛帶著中介公司的一名業務員,開車去了老宅。
林辛想好了,今天下午和中介公司把程序履行完,明天就告訴袁袁,母親和余翔天臨時變卦,要一起搬回老宅長住,房子賣不成了。
他能猜出來袁袁將會怎么做。
車只能開到胡同口,林辛停好車,和業務員一起慢慢地走進胡同。
離老宅還有五十米,林辛便看到老宅門楣上那塊“幸福之家”的金屬牌子在陽光照耀下放射著燦爛的光芒。即使沒有人住,它的光芒也會依舊,林辛想,即使滄海桑田,它的光芒也會依舊。
林辛掏出鑰匙,卻怎么也打不開大門的暗鎖。
他預感到不祥,舉起右手,用力拍在紅漆門板上。
一會兒,院內傳來響亮的腳步聲。門開處,林召喚的笑臉出現在面前。
林辛推開林召喚,沖進院里。
爺爺奶奶臥室里的家具已經被搬到儲藏室,林召喚正努力把臥室變作書房的樣子,兩只書櫥,一張書桌,還有一張三人沙發,便宣告了占領。廚房和衛生間上面的二樓,傳來家具移動的聲音,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召喚,是送大床的到了嗎?讓他們直接搬上來,不許加上樓費啊!
林辛掏出手機,冷眼看著林召喚,說,你這叫強占民宅,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報警!
林召喚笑道,大哥,客氣是相互的。如果你承認這個現實,今后咱們相安無事,各據半邊。如果你想獨占,把臉全撕了,那我也就不客氣了,魚死網破,血流成河。
林辛問,我倒想知道,你這條魚怎么能使網破?你那一點血能流成河嗎?
林召喚說,不是還有你的血嗎?你的不夠,還有大媽的,還有死去的大伯的。大伯大媽那些事,你不要以為我們父子不知道,你不要以為我們手里沒有證據。單單一個榮正陽,就足以讓大伯身敗名裂了。你呢?大伯的光環消失了,你還有什么?
榮正陽?林辛想起來了,肯定是那個男孩。
你知道我們是怎么知道的嗎?林召喚高聲說,是爺爺親口告訴我爸的。爺爺甚至懷疑你的身上是不是真正流著林家的血,如果不是你爸強迫,你們根本得不到那份遺囑。
撕破就撕破吧!林辛想,即便不撕破,也是殘破的了。
林辛揮起一拳,狠狠地打在林召喚的臉上。血從林召喚的鼻子里噴涌而出,他向后倒去,嘴里發出痛苦的詛咒。
林辛轉身想走,卻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在他面前倏地一閃,耳邊傳來一陣風聲,一根粗粗的木棒狠狠地砸在他的額頭上。
林辛踉蹌著后退了幾步,被一棵櫻桃樹托住了身體,白色的櫻桃花如雨一樣紛紛落下,淋在他的頭上,身上。他抹了一把臉,只覺滿手腥熱,滿面鮮血如桃花般滑膩。
他想起玻璃盒里的猩紅面紗,想起當年父親和母親帶他走上展示臺時的情景。
他知道,現在,他就是裹了一條猩紅面紗的樣子。
作者簡介

孫志保,1966年生,安徽亳州人。1988年畢業于安徽大學歷史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亳州市作協主席、文聯副主席。
1994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發表中長篇小說30余部,短篇小說多篇。其中,中篇小說《黑白道》《溫柔一刀》《灰色鳥群》《父親是座山》《麥子熟了》《葵花朵朵》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溫柔一刀》同時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干事的日子》《奔月》被《中篇小說月報》轉載;《飛龍在天》被《小說月報》轉載。多部中篇被收入多種選集,如中篇小說《溫柔一刀》被中國作協創研部編入《1998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長江文藝長版社)。著有中篇小說集《黑白道》,系中華文學基金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1999-2000卷;長篇小說《黃花吟》。中篇小說《黑白道》獲第三屆安徽文學獎,中篇小說《溫柔一刀》獲第五屆安徽文學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