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菜
程為本
劉姨從門外折了回來。她聽到屋內有動靜,估計是劉叔起床了,必須折回來。果然,劉叔已穿好衣服,向門口走來。
“干啥去了?”劉叔問。
“沒干啥。”劉姨答。
“那怎么戴著口罩呢?”
劉姨取下口罩,偏偏不回答,卻這樣說:“你看,天晴了,晴得這么好。”
天晴了,晴得真好。幾只小鳥正追著陽光飛進了小院,嘰嘰喳喳的叫著,像是唱歌。陽光照在柑橘樹上,柑橘葉子都綠亮了,陽光照在窗戶上,不銹鋼閃著耀眼的光芒。今天是元宵節,天氣這般好,劉姨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其實劉姨的心情一直都好,一生都好。只是近期的新肺炎疫情讓她有些焦慮。她怕管不住劉叔。劉叔一年前得了老年癡呆癥,時不時地就跑得無影無蹤。可今天他還跑不跑呢?自己要去買菜啊。
“你還沒回答我呢。”劉叔看著劉姨。劉姨覺得他今天不犯病了,神清氣爽的,就決定不瞞他了。說:“準備去買菜。”
“不要你去,我去。”劉叔說。
“你去?跑丟了怎么辦?”劉叔被問住了,一臉的委屈,卻俯在劉姨的耳邊說:“不會丟,除非是讓你給迷的。”
劉姨笑了。這是年輕的時候劉叔喜歡說的一句玩笑話,今天又用上了,劉姨笑得很響。劉叔怕外人聽見了,就說:“別笑了,多沒面子?”他像小孩一樣哄著劉姨。
劉姨越發好笑起來。她知道天剛剛晴,劉叔前幾天還在犯病,這幾天好轉了一些。剛才的話,就是好轉的象征。
劉姨的心很豁達,她覺得劉叔在犯病到好轉的這個過程里,很有趣,為她帶來了不少笑話和歡樂。因此,每當遠在省城的孩子打電話關心老兩口子的行動起居時,她總是爽朗的說:“好著呢。你爸爸像個大孩子,聽話著呢!”
劉姨笑過一陣后,問:“為什么是你去,不是我去呢?”
“你不能去,外面有疫情。不能讓你感染了。”劉叔一本正經的說。他向劉姨要口罩,劉姨沒有給。
劉叔就翻箱倒柜找口罩。他知道家里有一打口罩,是過年那天孩子們從省城帶回來的。可劉姨把它放在梳妝盒里,讓他找不著。
他沒找著,還是問了劉姨。劉姨當然不會說。劉姨沒有說,他就電話問兒子。兒子說了,是這樣說的:“口罩我交給媽了,你問我媽就知道了。”
兒子說了等于沒有說。
趁著劉叔找口罩的當口,劉姨拿起菜籃子,戴上口罩子,走出了房門,又走出了院門,還將兩道門都反鎖了,向外走去。
劉姨突然為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把他反鎖在家里怎么行呢?今天怎么就想出了這么一曲呢?他有鑰匙,他會因看不到她而跑向街頭的,而且連口罩都沒戴。劉姨迅速轉了回來。
劉叔還在找口罩,找不到,急了,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劉姨舍不得他著急,把口罩遞給了他,他笑了。他戴上了口罩。
劉姨說:“你說現在的疫情很嚴重,怕我出去感染了,你出去就不感染嗎?”
劉叔說:“我不怕,我戴著口罩了。”
劉姨說:“我也不怕,我也戴口罩。”
劉叔說:“但是我怕。”
劉姨知道劉叔說的“我怕”是怕劉姨出去了,但劉姨故意說:“你不是說不怕嗎?”
劉叔答不上來,又急了。只好拉住劉姨的手說:“不管怕不怕,都不要你出去。”劉姨沒轍了。
劉姨還在心心念念地想著怎樣才能說服老伴,但想不出什么辦法來。
劉姨想:還像以往那樣,讓左右鄰居幫著照看一下?劉姨又想:不行,特殊時期,誰都在家里隔離著,怎么能開口,怎么好意思開口呢?
劉姨又想:那就不去買了?家里還有干菜和肉呢。也不行。老伴一輩子都喜歡吃蔬菜,天天吃,巴不得不隔餐數。吃起蔬菜來,比吃肉還有味,連菜末菜湯都不剩下。
劉姨想著想著,居然想起了婚后的第一次買菜。那年小孩一歲時,他倆辭退了保姆,過起了三個人的小日子。那天劉姨去買菜,剛買好就下起了雨,她躲在菜市場門口,等著雨停下來。這時劉叔來了,抱著孩子打著傘來接她了,她幸福極了。
她卻罵他了,不是真罵。她說:“你真是個書呆子,三個人還有一籃子菜,只有一把傘,管什么用?”
他說:“我只想著快快來接你,沒想起應該多帶一把傘,跑急了點。”說著,他將孩子送進她的懷里,又將雨傘遞在她的手上,然后,拎起一籃菜,冒著大雨跑開了。
那次,他大病了一場,高燒兩天才好起來。從此,她只要去買菜,就帶著一把傘。
于是她有了一個雅號:“帶傘買菜的女人”,一時成為菜市場的佳話。而劉叔卻在病床上寫了一首詩,“詩是這樣寫的,至今劉姨還記得:
“那雨,不涼,很熱。讓我的體溫升到了三十九度八;
那菜,很香。雖然只有蘿卜、黃金白,但經過了愛人的手,就都成了紅玫瑰;
那傘,很大,遮風擋雨,罩著我們全家……”
劉姨把詩念給同伴們聽,同伴們說,真是好詩,真是詩人。她知道那是大家捧場的話,所以連忙說“沒有你們稱贊的那么好”,可那心里面卻甜蜜得像裝了個小糖人似的……
想到這里,她看著劉叔。劉叔今年70歲了,滿臉的皺褶,已經不像當年的那個帥小伙了,退休都十年了,老了,只有愛她的那顆心還生機勃勃。
“那就讓他買菜去”?劉姨這樣問自己。“不行”,劉姨又這樣回答自己。她想起了劉叔曾經買過菜。
孩子上小學的那一年,他說他應該去學會買菜了,菜市場遠了,不能讓她一個人累著。
他買了三天的菜,孩子的食欲下降了。
第五天的時候,孩子就干脆不吃飯了。
她問寶貝:好好的怎么不吃飯呢?是不是考試考得不好?
孩子說:天天都是一樣的菜,還沒有肉。
這下才明白,他每天買的菜都是一樣的,還是下市菜,大人們都沒注意到這一點。
她說他:“你怎么這樣摳呢?”
他說:“我怕吃虧。每天買原樣的菜,那價格我記得,誰都別想宰我。”
他把她說笑了:“你還有理呢!剝奪你買菜的權力了。明天開始,還是我買菜。”
從此她再沒讓劉叔買過菜,他則像乖孩子一樣讓出了“權力”。
想到這里,劉姨像是找到了說服劉叔的真經一樣,高興起來。
“你記得嗎?你不會買菜。”劉姨說。
“記得,我會買菜。”他又開始迷糊了。
“告訴你,幾十年來,你只買過五天的菜”。她想勾起他對過去的回憶。能清楚地回憶過去,病就不算重,或不會加重,醫生這樣告訴過她。她希望他記得。
“記得,不是五天,是五年。”他又犯了。
“五天。你說五天。”她哄著他說。
“不是五天,是五年。”他雖然記錯了,但表達得很流暢很干脆。
劉姨又笑了,覺得還是依著他為好,免得讓他著急。就說:“好吧,你說對了。是五年,不是五天。你再說一遍五年吧。”
可是劉叔卻說:“你又錯了,是五天,不是五年。”他嘲笑她。
劉姨無可奈何,還是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既能管好劉叔又能買回菜,除非帶著劉叔一起出去,可這又不符合抗疫情的要求。
怎么辦呢?
門外響起了一個陌生人的聲音,那聲音很親切:“劉姨,給您送菜來了。”
劉姨還未作出反應,那聲音就遠遠地消失了。
劉姨打開大門,看到有滿滿的一袋菜放在門外,袋里還有一張字條,是這樣寫的:“我是外賣哥,是劉姨劉老師的學生,還是十七年前的‘非典’患者,劉叔幫我走過了那段歲月……。根據社區的統一安排,在這段時間里,我負責給這個小區有行動困難的居民派送日常食品。菜是我親手種的,放心吃吧,過幾天我還會送來。需要糧油之類的,請電告居委會,這上面有我寫的他們的電話號碼。一個愛著你們的人。”
劉姨被感動了,噙著熱淚,幫劉叔取下了口罩……
作者簡介

程為本,安徽省作協會員。先后出版著作有《逸莊》《浪跡精魂》《我把詩歌送給你》《潛山玉》等。小說《芙蓉閣內》獲第三屆全國青年文學作品大賽優秀獎,《鳥市》獲省首屆小說對抗大賽皖水獎。散文《天柱山眷情》發表于《安徽日報》,獲中國散文學會大獎賽一等獎,并被收入優秀作品集。《父愛三章》獲省金穗文學獎二等獎等。分別有文學作品發表于《陽光》《清明》《安徽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