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羅光成微小說《家常》刊于2020年2月4日《安慶晚報》，今被《小說選刊》2020年第4期轉載。
《小說選刊》2020年第4期目錄
抗擊疫情·微小說專輯
萬壽山 艾克拜爾·米吉提
選自2020年2月29日《人民政協報》
逆行者 蔡中鋒
選自《青島文學》2020年第3期
愛心菜 侯發山
選自《河洛潮》2020年第1期
人在他鄉 歐陽華麗
選自《湖南文學》2020年第3期
因果 張曉玲
選自2020年2月10日《華文作家報》
憶一場愛情 許心龍
選自《百花園》2020年第3期
家常 羅光成
選自2020年2月4日《安慶晚報》
喜大姐 唐波清
選自2020年2月16日《常德日報》
精彩閱讀
家常
羅光成
空調微微吐著暖風。遠紅外取暖器不知疲倦地晃動著向日葵般的碩大面龐，把滿腔的熱情，一遍一遍，來回反復播撒，送達每個人身邊。
電視在說：……截止某日24時，累計報告確診病例N例，累計死亡病例N例，累計治愈出院病例N例，目前累計追蹤密切接觸者N人，當日解除醫學觀察N人，共有N人正在接受醫學觀察……
畫面，又切換到醫護人員連日奮戰、患者妥善救治、社會捐贈、村居社區加強宣傳、群眾響應國家號召自覺做好個人防護……
“篤篤篤”有人外面敲門。
“誰呀？”
“小張，村委會的。”
打開門。是市文聯下派村委會的小張書記。
“新春快樂！打擾你們了。我們這是挨家挨戶進行排查登記，主要是有沒有去過湖北、有沒有與湖北人員親密接觸，或者有沒有接觸過確診及疑似患者。”小張書記躬了躬腰，一只口罩把臉遮去了大半截，眼里流露的，是焦慮而堅定的微笑。
“小張書記，快進屋里坐坐，喝杯茶，暖和暖和。哦，還有這茶葉蛋，熱的呢。”母親對著小張書記招呼。
“不了，奶奶，我就站在門口，你這登記好了還要去別家，今天一上午要把這一片全跑了呢！”小張書記一邊詢問一邊刷刷登記，“好了，登記完畢，謝謝！奶奶，記得要多喝水，勤洗手，不串門，出門一定要戴好口罩。現在是疫情高發期，不走親訪友，還要開窗多通風……”
“好好好，奶奶記住了，電視里也說了，現在呆在家里哪也不去，也是為國家做貢獻呢。”
“是的，奶奶頭腦真好用！再見！”小張書記雙手夾著紙筆，對著母親豎起兩只大拇指，轉身一溜煙跑向別家去。
“共產黨就是好哇！”望著小張書記的背影，母親口中喃喃。“我今年八十多了，聽過的見過的事情太多了。這個新型病毒的病……”
“是叫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我們嘻笑著糾正。
“哦，這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要是放在過去，就是瘟疫，就是人瘟吶！人瘟，你們知道不，那真是不得了的慘哪！”
我們望向母親，滿頭的銀發，猶如歲月的風霜；臉上數不盡的皺紋，橫撇豎捺，淺淺深深，在遠紅外取暖器不時左右掠過的光影里，呈出一種人生檔案的立體深邃。
“我給你們講點往事吧。”母親調整了一下坐姿，把目光從門外收回。“我也是聽你們外婆講的。那時，我還只有五六歲。”母親的手指，一根一根彎壓向掌心，再一根一根猶疑似地伸直，“對，就是民國32年。”
我們一邊聽，一邊在心里快速地劃算，民國23年，一九四三年，距離現在，已過去七十七年！
“那一年，先是洪水，后是大旱。
進入五月，天就像通了個洞，變成了一只大漏斗，雨，就順著大漏斗，沒日沒夜地下，下。下過五月，下過六月……下得塘里水漫了，裝不下了；下得河里水滿了，淌不動了；下得田里正揚花的稻子活活在水里悶爛了；下得屋里一天漏到晚，地上沒得一塊是干的了。整個村莊，唉聲嘆氣，大人小孩，慌亂一團。一天傍晚，又是一陣暴雷，好像要把天地炸開，也果真把天地炸開了，雨從天上倒下來，就像天被移走了，沒得天了一樣。這樣下到半夜，天天都在圩埂上守圩的你們的外公，一邊叫喊著不好了，不好了，圩破了，圩破了，大家快跑，快跑！一邊水鬼一樣沖進屋子，拉著你外婆，抱起我就往外跑。等坐進門前地上的小腰子盆里，從圩堤決口涌來的洪水，已卷進了村子，把小腰子盆托浮起來了。”
母親天生語言高手，八十多歲了，七十多年前的往事，依然講得讓人動魄驚心身臨其境。
“隔壁陳老三家，下湯團一樣，連生了四個女孩，大的七八歲，小的一兩歲，一家六口，擠在一只劃盆里。陳老三靠在盆后沿撐篙掌舵，女人伏在盆前沿握槳劃船。還要不時把落進劃盆里的雨水河水舀潑出去。一陣風來，劃盆歪了兩歪，差點扣翻水里。幾個孩子嚇得鬼哭狼嚎。陳老三心里正煩得沒有辦法，這圩一破，盆子劃到哪里才是一條生路呢？！他大聲叱罵：別哭了！別哭了！再哭都得去死了！”
母親說，“幾個大些的女孩，已有些懵懂人事，被陳老三叱罵，漸漸止住了嚎啕，最小的女孩還只有一兩歲，一兩歲呢，你說她能懂什么，劃盆在水里顛簸搖晃，她就是害怕，害怕就要哭，陳老三越罵，她就越是嚎著喉嚨哭。哭得陳老三五心煩躁亂了方寸，猛地跨前一步，拎起這個最小的女兒，罵一聲老子讓你再哭！一揚手，哭聲戛然而止，雨簾中，一道白弧，只見兩只小腳在水面胡亂搗騰了幾下，就什么也不見了。”
一時間，我們都不知所以地說不出話來。只有電視里，響著各級政府堅強有力的聲音，忙著社會各界萬眾一心的努力。
“這場大水，”母親又緩緩說起，“我們是個大村子，有八百多號人，大小人口一下減少了一百多，唉，造孽啊！幾個月后，水退了，我們回到村子，天又變得連日連月地干旱，跟著后面瘟疫就來了。”母親抽張餐巾紙，沾沾眼角，“沒想瘟疫比洪水要厲害十倍百倍，好端端一個大村子，七成都得了人瘟，有許多是整家整戶地滅掉了哇。唉，這過去的苦啊，真沒得講噢！”
我們又是壓抑不過的沉默。
“好好好，不講嘍，不講過去嘍。”見我們默不作聲，母親轉臉看向電視，“我八十多歲了，思前想后，我就說共產黨好，共產黨是大救星，沒錯的！你看現在，這么害人的新型病毒的病，這么害人的瘟疫，人瘟，這么大的傳染，政府都能管得了，讓全國這么齊心，真是國家老百姓的福氣喲！”
我們對著母親，久久豎起了大拇指。
作者簡介
羅光成，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理事、蕪湖市作協副主席、南陵縣文聯主席。安徽師范大學兼職教授。曾在《人民文學》《小說選刊》《清明》《雨花》《安徽文學》《散文選刊》《海外文摘》《人民日報》《經濟日報》等發表文學作品數百篇。
曾獲《人民文學》征文大賽三等獎、《散文選刊》散文大賽二等獎、《雨花》年度精品短篇文學獎、安徽省首屆散文大賽銅獎。出版有《那些曾經花開的地方》《少年之水》《我的扶貧日記》等文學專著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