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長篇小說《響郢》之后,作家陳斌先歷時一年多時間打磨的又一精品力作《憩園》在2020年第三期《當代·長篇小說選刊)》上發表,即將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小說以濱湖市鞍子山開發為背景,塑造了一群植根于時代土壤的鮮活形象。農村出生的大學生文璟在求職屢屢受挫后被民營企業巨頭聚力集團錄用,內在原因是集團董事長句一廳從文璟的自卑與憂傷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句一廳還以文璟在鞍子山開發中有功為名送了他一座別墅。立志報恩的文璟決意要將別墅退還句一廳,但招到擺餛飩攤出生的愛人韓露的強烈反對。從此,文璟背負了沉重包袱,身心撕裂而不得安寧。
著名廬劇演員水月因其母親的遭遇對句一廳充滿怨恨與厭惡,卻因種種原因不得不與句一廳打交道,甚至被黨組織選派到聚力集團擔任黨建工作指導員,內心陷入極大的惶惑與矛盾之中。
圍繞著別墅的送與借、住與還,聚力集團的興與衰、生與死,文璟與愛人韓露、保姆云徽,句天蓬、句一廳父子與洪霞、水月母女,道士莫可與基督徒麥清,濱湖市齊市長與鄭副市長,武二妹與常文,諸多人物演繹了一場場愛恨情仇、悲歡離合的故事,展示了憩園這個別墅群的深沉隱喻:面對時代潮水的裹挾與沖擊,每個人都在苦苦尋找生命的出口之處和靈魂的安居之地。
一、情節與對稱:靈魂出口的精心構制
《憩園》的情節經過作者的精心選擇,諸多脈絡看似相互并行實則指向共同的隱喻。第一組是圍繞著別墅的住與還,文璟與韓露之間爭吵不休的故事。在文璟心目中,句一廳是給了自己一份體面工作的恩人,此恩未報又無功受祿住進別墅,內心從此壓上了一座大山,罩上了一大團青面獠牙的影子,怎么也無法排遣。他想盡一切辦法要說服韓露把別墅還給句一廳,但都沒有成功,以至于深夜夢游鏟除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要擺脫這一份大恩的束縛。而在韓露看來,一套別墅對句一廳只是九牛一毛,住著既舒坦又心安,既然是送的就沒有還的道理。最終,在句一廳行賄案發、聚力集團陷入絕境之后,文璟與水月等人幫助公司起死回生,也做通了韓露的工作,將別墅還給了公司,一家人也尋到了新的棲居之地。第二組是句一廳父子與水月母女的恩恩怨怨。句一廳的父親句天蓬上世紀八十年代在濱湖市文化局給局長當駕駛員,對廬劇名角洪霞陷入了匪夷所思的單戀之中。洪霞不堪忍受流言蜚語而投水自盡,她的女兒被好友武二妹收養并改名水月。水月長大后繼承了母親的事業并立志振興廬劇,同時對句天蓬的兒子句一廳極度鄙視和厭惡。句一廳對水月起先是懷著征服的欲望,想降服這個父親念茲在茲的女人的后代,而水月一見到句一廳就惡心反胃,在答應莫先生和文璟參加了句一廳的飯局時,這種厭惡之情達到高潮。但是命運仿佛有意考驗她,她居然被市里選派到聚力集團擔任民營企業黨建指導員。政治角色與個人冤仇發生了劇烈沖突,最終水月戰勝了自己,而句一廳經過一系列變化后也放下了一顆不安分的心。第三組是莫先生與麥清的修煉之旅。莫先生在中學時代與同班同學常文(也是武二妹的閨蜜)因愛好古代文學而生戀情,后因寫詩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常文不顧家人反對與其在豬圈里成親,但莫先生不忍常文跟著自己終生受累,幾番離婚不成借拳打腳踢意欲趕走常文,結果常文以投河自盡表達了自己的忠貞,莫先生從此陷入內心的懺悔之中,最后在武當山道長的指點下,尋道山水以求解脫。麥清在目睹了丈夫句一廳發跡、暴發期間的種種劣行之后,終于心灰意冷,終日在尋找上帝之中以求心安。此外,小說里還交織著保姆云徽與文璟、句一廳與齊市長和鄭副市長、聚力集團沈方與萬紅梅等等人物之間的故事,但這些情節都是隱藏在上述主要情節的脈絡之中,起著烘托和渲染的作用。
這幾組情節在小說里呈現出對稱性結構,共同指向靈魂的出路問題。
首先,文璟和韓露圍繞別墅展開的夫妻拉鋸戰,體現了對靈魂的空間出口的不同態度。在文璟這里,如果心靈得不到安寧,再大的生活空間也難以承載人生。這其間雖然有出生、教育和經歷的不同,但最根本的是對生活的信仰不同。在文璟的內心深處,有著單純而又堅定的報恩情結,投射到在世生活中,就是不能多占不屬于自己的空間之物。這是其從奶奶那里承繼下來的樸素品質。“奶奶說,鳥知反哺,羊知跪乳,人活著就得感激世上一草一木。”每當文璟陷入內心糾結而不能自拔的時候,小說里就出現奶奶的聲音。而韓露從一個擺地攤的鄉村姑娘能夠與文璟走到一起,雖說是命運眷顧、機緣巧合,但何嘗不是她自己打拼的結果。因此,在韓露內心里,句一廳送的別墅也是文璟掙來的應得之物,無所謂報恩與不報恩的問題。韓露對別墅的精心布置、坦然享受與文璟對別墅的排斥、不安、逃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其次,句一廳與水月圍繞上代的仇怨展開的爭斗,體現的是靈魂的時間出口問題。水月生活在母親洪霞的影子里,簡直就是洪霞的在世化身,堅決不與句一廳同流合污。每當她遇到難以解開的心結,就要對著母親的照片傾述。小說在水月參加了句一廳的飯局后這樣寫道:“娘的戲裝照片掛在客廳的正上方。//水月捂住肚子對娘說,句一廳欺負人。//娘叫洪霞,己化作了照片,掛到了墻上。//水月說,娘,我不該去。//娘微笑不語。//水月說,他是句天蓬的兒子,想必埋汰我呢。”她在青梅竹馬的長生有了對象、在自己糾結著要不要去聚力集團等關口,要么抱著洪霞的照片說話,要么對著洪霞的照片吟唱廬劇。而句一廳在父親句天蓬患老年癡呆癥和母親精神崩潰之后,把父母凄涼晚景的根子都記在了洪霞頭上,要通過征服水月來分個人生勝負。應該說,無論是水月還是句一廳,盡管其品質有著霄壤之別,但是在對待上一輩積累下來的恩怨上是站在同一起點的。時光沒有磨去隔閡與怨恨,他們的靈魂始終得不到安寧。只有在小說的情節行進過程中,通過一波又一波的考驗與拷問,特別是在黨組織的幫助下,在聚力集團涅槃重生之時,他們才最終學會了放下與解脫,在時間的圍墻上找到了靈魂的出口。
第三,莫先生與麥清之間的修道與禮拜,體現的是靈魂的終極出口問題。在空間和時間的不停變幻中,心靈能否找到安居之地,最終要靠信仰的力量。小說對莫先生修道過程的描寫可謂用心良苦。他在常文投河后也要在同一地方了卻自己,卻被一群灰色的鳥群引導進深山里待了大半年。大雪封山的迷路之時遇到了武當山道長,從此開啟了修道之途。這看似一個非常偶然的機遇,卻讓我想到了但丁被維吉爾引導的《神曲》。當然,兩者不可比擬。從出場一開始,莫先生就不認為自己已經得道,“莫先生說,你讓文璟陪伴,無非打探我的底細,今天索性告訴你,我不是道士,也不懂神機妙算,我就是一個俗人,吃飯、拉屎、放屁,與常人無二。”莫先生終因抵不過世俗之惑,無意中陷入句一廳的鞍子山開發之中,從此背上了更大的心靈包袱,直到小說結尾依然不知所蹤。而麥清對基督的信仰,雖說是幾經探索的必然,但也打上了俗世的深深烙印。“句一廳的老婆叫麥清,清水觀未復建之前,她去遠山的黃塵寺燒香拜佛。復建清水觀后,她又隨著眾生拜謁三清大帝;教堂建好后,她便一頭扎進教堂,信了基督。”從她此后的一系列行為看,直到小說的收尾,麥清的基督信仰都不是純粹的、無條件的。這里,小說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這些人物,他們靈魂的終極之地在哪里?作者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因而設計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兩則“尋人啟事”,看似尋找句一廳和莫先生,其實是告訴我們:靈魂的終極之地依然需要苦苦追尋。
二、同情與反諷:人物形象的立體塑造
《憩園》對人物的塑造是頗費功夫的,主要體現在其敘述的視角與反諷的效果上。小說總體上采用的是全知視角。這種“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可從任何角度、任何時空來敘述。正如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里所說的那樣,“既可高高在上地鳥瞰概貌,也可看到在其他地方同時發生的一切;對人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視人物的內心。”但同時,小說又根據情節推進的需要,不斷轉換敘述視角。比如,在描寫文璟和水月的心理活動時,往往又悄悄把作者從敘述中隱藏起來,而完全轉到人物角色的視角。有時,作者還與敘述者保持適當的間距,引導我們與角色的心理一起活動,引起同情或者共情效果。但實則作者與敘述者的態度卻大相徑庭,這種反諷的效果尤其需要我們加以辨析。
作為小說的主要人物之一,文璟貫穿始終。盡管他從出場之時就是本質上十分單純的人物,報恩之心深植在人生的底色之中,但是其間也不無變化。小說著力之處在于對文璟內心的透視,包括對韓露的態度變化、與云徽的朦朧情愛、與水月的交往細節。不過我們要看到,文璟的報恩也有目的與手段的矛盾,假如說他編織一個又一個謊言來勸導韓露放棄這座別墅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么,在聚力集團陷入絕境之時,他通過帶有蒙騙性質的營銷手段推銷商住房就令人驚訝了。但是,我們還需知道,在小說這一自足的文本里,特別是在人物性格發展的過程中,這一切都是合乎邏輯的,非但絲毫沒有減損文璟的形象,反而使得文璟這一人物更加豐滿和可信。在小說的好幾個章節,文璟的夢游活動都觸目驚心,作者以油畫般的技法反復渲染他內心的糾結與矛盾,把人物推向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正是這一濃得難以化開的心結才需要找到紓解的出口。而真實的世界不會允許有這么一個正當紓解的途徑,否則也不會有文璟這個人物了。小說中這唯一一次“不擇手段”恰恰達成了靈魂得以安寧的目的,這種反諷效果正是我們所需要的。
而對于句一廳,他身上的性格變化就更大了。他的一生,濃縮了無數土豪暴發戶的原罪與升華、優點與缺點、正當性與非正當性。他之所以對莫先生言聽計從,多方打聽莫先生的想法,敘述者告訴的似乎是想尋找商機,把鞍子山打造成成硯山。其實,這個人物一出場即陷入了案發前夜的惶恐不安中,他知道自己的原罪,知道自己的現實,靈魂遇到了極大的困境,與其說他與莫先生結交是為了商機,不如說他是為了尋找靈魂的解脫。正是有了這樣的自覺,他才能在經歷了鞍子山開發的風風雨雨之后,在監獄里羽化成仙、最終尋醫問道去了。因此,我們對于小說中句一廳出場時的那種庸俗不堪、句一廳恩威并舉試圖拿下水月、句一廳在養老院和春節期間對父母的恭敬與孝順、句一廳對文璟的格外加恩,也就有了更加深刻的體驗與認識了,甚至會掬上一捧同情的淚水。
誠如她的名字,水月這個人物仿佛是鏡水之月令人恍惚。她具有月的高潔,持守一個廬劇藝術家的良知,與世俗格格不入,但是,她也有水一般的靈動與圓潤,周流人間而不失本色。在水月的性格中,變化是必然的,因為她所處的時代和方位發生了巨變。她為了拯救廬劇而違心走穴,為了文璟而違心參加句一廳飯局,為了推銷商住房而違心幫文璟站臺唱戲,為了完成組織交辦的任務而違心來到聚力集團,正是這一系列違心之事把她放在火上拷問,才終有煉獄般的靈魂升華。這里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為了塑造水月這一形象,把廬劇推向前臺,特別是廬劇里的寒腔,“寒腔輕弋,涼徹心扉,極致處,如撕絹裂帛一般,寒涼四溢”。每當水月處在十字路口之時,正是有了寒腔才能排遣內心之苦。可以說,水月就是寒腔,寒腔就是水月,她的生命就是靈魂苦苦掙扎的回響。
讓我們再來看看莫先生。他出場時頗有做派,令人忍俊不禁。“鞍子山坳處有潭水。莫先生說,鞍子山實乃硯山,硯山有墨,汪著靈氣。莫先生還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硯山有名無名都是好去處。//文璟住進別墅常請莫先生到家喝酒,莫先生進門喜趟慢步,晃過客廳,才疾步奔向洗漱間。到了洗漱間門前方停下,笑吟吟說,去去風塵,稍候,稍候。//莫先生說的去風塵,實際就是洗手凈面,多數時候莫先生去風塵時間很久,文璟候在外面不放心,細聲喊,莫先生,莫先生。//莫先生這才開門而出,微微頷首,意思可以上桌了。”從莫先生“去風塵”的一連串動作,我們看到了一個貌似仙風道骨的活脫脫形象。然而,從小說全篇來看,作者對莫先生的態度其實是非常復雜的,對莫先生的修道行為也是抱有懷疑的。莫先生身上,既有神神叨叨、不合時宜的一面,也有真誠懺悔、絕塵蹈虛的一面。作為小說里牽線搭橋、不可或缺的人物,莫先生是一個集邋遢與高潔、貪杯與持戒、入世與出世諸多矛盾于一身的反諷性人物。
三、場景與物件:標志性象征的融合呈現
憩園作為靈魂棲居的隱喻,不僅在小說人物身上得以立體式體現,也在小說的場景與物件中得到烘托性呈現。
首先,我們注意到小說里的幾場雪。但凡小說情節發展到關鍵時候,它們總是那么及時地落下。比如,莫先生遇到武當山道長之時,“轉眼到了冬天,那年的冬天,經常下雪,積雪使遠山陷入蕭瑟。山林隱藏了一切鋒芒,哀悼亡靈似地垂手而立”;比如,文璟在憋雪日子里小心翼翼伺候韓露。最關鍵的一場雪是在小說的高潮階段落下的,“文璟盡量回避這個話題,等他走到窗前,打開窗簾往外看,突然傻眼了,雪幕鼓起雪團,砸向窗戶,雪粒還灌進窗縫”。正是這場雪災,揭開了文璟夢游的真相,也把水月推上了新聞發布會的前臺,促成了句一廳對她看法的轉變。雖然受到E·M·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里的盡情嘲笑,我們認為,克萊頓?漢密爾頓關于天氣在小說中作用的說法,在《憩園》里是頗為相宜的。在這里,一場場暴雪絕不僅僅起到敘述的“裝飾作用”,而是發揮對人物性格和命運的“闡釋作用”。正是有了這些雪景穿插其中,小說里的人物內心掙扎與掙脫氛圍才更加濃厚,他們擁有一種“穿著打扮跟季節和天空相適應的藝術”。
說到天空,我們看到了小說里有幾次飛翔的鳥群。它們首次出現是在莫先生投湖之時。“就在莫可沉入湖底的那一刻,透過清澈的湖面,他看到了藍天和白云,還看見了不知何時飛臨到湖面上的灰色鳥群,那些灰色的鳥越聚越多,用翅膀掠過湖面,不停地拍打湖水”。瀕死的莫先生借此抓住了生存下去的借口,認為那些鳥是常文派來的,也許常文不忍心他這么走了,讓鳥兒來搭救他。莫先生“驚奇看鳥飛撲,結果跟著那些鳥,居然浮出了水面。//灰色鳥群受到驚嚇,‘呼啦’飛去,飛上湖岸。//他追逐著那些鳥,游到岸邊。//他的行動再次驚嚇到鳥,鳥朝遠山飛去,他跌跌撞撞,尋著鳥的身影,走進遠山。”此后,灰色的鳥還出現在文璟別墅的上空和院子里,出現在養老院句一廳母親的秋衣上。這些鳥可以視作小說里的標志性動物,它們對自由和天空的向往與自身的灰色形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對稱,與彌漫在小說里的大雪紛飛又構成了某種滲透性風景。這不是單純的風景,它們已經融合在一起,成為這部小說的冷峻風格。
從冷峻往回看,我們必須注視一件耀眼醒目的物件——碎花裙子。文璟與韓露邂逅、相愛就是從這件衣服開始。“悠閑中,他看到一條碎花裙子。在奇裝異服的人堆里,碎花裙子格外顯眼,碎花既像山里的紫鳶花,又像紫色或者白色的芝麻花。”通讀小說,我們可以認定,這件碎花裙子必定是某種珍貴的象征之物。它為什么反復在小說里出現?它一開始不是韓露的代稱嗎?不是純潔和愛情的代稱嗎?住進別墅后,它被文璟疊好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衣櫥里,又有好幾次被拿出來在鼻子里嗅聞,可是,它那飽含真純的時光已經不再顯現,它所蘊含的人間真情已經被遮蔽,直到他們從別墅里搬出去,搬進自己的小屋里,那條碎花裙子才再次一展芳容。“說話間,到了乙亥年的七月。文璟搬完家,說啥都要在臥室的門后掛上新作的碎花裙子。”
這條碎花裙子絕非普通的用品,或者借用海德格爾的話,絕非一件上手之物。作為靈魂安居之所,它是必不可少的。有了它,此心終有安處。
作者簡介

李訓喜,安徽霍邱人,現居北京。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刊》《詩歌報》《詩歌月刊》《綠風》《漢詩》《敦煌詩刊》《清明》《芳草》《安徽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有少量作品曾被《新華文摘》轉載和若干選集收錄。出版有詩集《誰能把一朵玫瑰舉過天空》、詩文集《交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