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心影
羅光成
黃河母親
我在心里一千遍地呼喚，黃河母親，母親！
我呼喚的不是黃河，是黃河上的一座雕塑。雕塑的名字，就叫“黃河母親”。
黃河在蘭州折轉(zhuǎn)向西，黃河母親就倚臥在蘭州黃河的北岸。
黃河之水，從不遠的鐵橋下滔滔而過，直向萬里之遙的大海，一路呼奔！
從來沒有看過這么有魅力的雕塑，從來沒有一座雕塑讓我的心底涌動如此興奮難抑的浪花。基座和雕塑是取自同樣質(zhì)地的石材，肉紅色，麻石。雕成方方正正的基座，恰似一張臥榻，黃河母親就側(cè)躺在這臥榻上，右手小臂支放在臥榻的邊緣，秀發(fā)瀑一樣滑下，有一些飄落向右肩，又風一般掠過渾圓的右肩，滑向豐滿的胸側(cè)。孩子們在她微微屈起的膝前爬滾嬉戲。爬在黃河母親胸前的那個孩子，可是剛剛吮足了母親的奶水？肉嘟嘟的小腳調(diào)皮地蹺著，粉團團的小臉一絲警覺地回望。這肯定是個護奶的孩子。他不允許與母親無關(guān)的孩子分享母親對他的愛，他警惕與母親無關(guān)的孩子吮吸他最享受的母親的甘泉。黃河母親左手撫著孩子們，面容恬靜而安祥。她的身后是奔涌萬年不舍晝夜的黃河，黃河的對岸是雄渾綿延的蒼山。
我不知黃河母親的雕塑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但我要對我不知道的這位名家說聲：謝謝你，讓我目睹了黃河母親！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黃河，是華夏大地的靈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黃河母親，就這樣簡約而不簡單地教給了中華兒女人生的信念和審美的視點。五千年中華，正因有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信念，才歷經(jīng)憂患而不敗，歷經(jīng)蒼桑而不老。回環(huán)九曲，只當天降大任測其心態(tài)；壺口挾裹，聊作勞其筋骨初試豪情。只要海不枯，志向就不變；只要有大海，目標就不改！五千年中華，正因有了“長河落日圓”的視點，才有了風火前行中徹悟生命的寧靜，才有了建功立業(yè)后撫胸自向的反思。——河為誰流，日因何落。這信念，這視點，使五千年中華最終走向既昂揚向上，又沉靜內(nèi)省；既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又熟慮深思；既爭強好勝，又低調(diào)謙和；既目標高遠，又求真務(wù)實的、令世界莫測高深的成功之路！
我不想離開黃河母親。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爬在她胸前那個護奶的孩子啊！
風起嘉峪關(guān)
站在嘉峪關(guān)上，心中一片空茫。所有的語言都是多余的，所有的表達都是不著邊際的。風，挾裹著盛唐才子的吟誦，從望不到頭的戈壁，生動地吹來。
嘉峪關(guān)位于河西走廊西端，是明代萬里長城西端的起點，被稱為天下第一雄關(guān)。當?shù)卣Z言意為“美好的山谷”。南依祁連，北望馬鬃，扼古絲路之咽喉。進得關(guān)門，踏上十余米寬、數(shù)百米長的馬道，以朝圣的心境，攬閱這用一杯杯黃土壘起的，在時空的隧道里穿越近千年的天下第一雄關(guān)。我不說話，我也不希望別人說話，我睥睨那些喋喋嘰喳的游人。嘉峪關(guān)，這用黃土壘起的，曾抵御了多少外辱，捍衛(wèi)了中華尊嚴，讓多少中華男兒生發(fā)出“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豪邁的雄關(guān)，是我們這些浮躁的今人能讀懂的嗎？我在甕城里，沿著城腳，貼著城墻，慢慢地踱著。甕城是由四面城墻圍成的一個正方形空間，內(nèi)外有兩道城門，攻城心切的敵人，一旦誤入甕城，城門瞬間關(guān)閉，敵人立成甕中之鱉。壁立高過十米的城墻頭上，是嚴陣以待怒火滿腔的將士，甕中之敵除了繳械投降，插翅也難有生路。撫摸城墻，土壘的城墻歷千年風雨依然光滑堅固，隱然透射出御敵衛(wèi)國的不老豪情。
登上城樓，遠眺祁連山，相望茫茫戈壁，胸中充塞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將士們殺敵立功的吶喊？是朝庭牿賞將士的圣諭？是寂寥落寞的關(guān)月？是孤燈思夫的怨婦？……
嘉峪關(guān)，你巍巍乎于天地之間雄立千載！你成就了幾多英雄豪杰，又使多少無辜別親離井魂游異鄉(xiāng)。這不是一座嘉峪關(guān)故事，這是萬里長城任何一座雄關(guān)都不可背棄的鐵律。其實，這又何止是雄關(guān)的鐵律？歷史，以及歷史的任何一尊曾經(jīng)、現(xiàn)在，以及將來的基座，都毫無例外把這樣的鐵律傳遞因循。——一些的敗成就了一些的勝，一些的輸成就了一些的贏，一些的死成就了一些的生，一些的辱成就了一些的榮，一些的倒下成就了一些的站立……這樣的鐵律，又是人類自身怎么可能打破的呢？！
有云從戈壁的盡頭翻卷洶涌。
風，在嘉峪關(guān)的垛口里，吹起了輕輕的口哨。
秋風五丈原
孩提時代，很長一段時間，諸葛亮是與蜘蛛疊印在一起的。那時，老家屋檐下，常有蜘蛛結(jié)出碩大的比現(xiàn)在上海交通線路還要復雜得多的網(wǎng)。起初，蜘蛛是在半空，只有尾部細細的一根絲線連在檐上。我是被伙伴們喊去玩打仗了吧，我是被母親拽去按在大木盆里洗澡了吧，——反正再看到的，已是一張結(jié)成或已初具雛形的網(wǎng)。結(jié)成的碩大的網(wǎng)，高高地張掛在屋檐下，一粒蠶蟲大的蜘蛛黑黑地伏在網(wǎng)的中間，一動不動。人的破壞心理是人類的基因，人的本性是惡的，只有后天成功的教育才能使其向善的方面轉(zhuǎn)化。看著這規(guī)整又迷宮一樣精致的網(wǎng)，我總想用一根竹竿去捅破它，笑看蜘蛛在網(wǎng)被弄破后無奈地潰逃或倉皇地掉到地上。也就在這時，母親攔住我，說蜘蛛是諸葛亮變的，網(wǎng)就是諸葛亮布下的八卦陣。我問諸葛亮是什么人，母親說是孔明。我又問孔明是什么人，母親說是諸葛亮。我不再多問，但從此蜘蛛與諸葛亮就疊印在心中了。
直至后來讀三國，直至來到五丈原，潛意識里，諸葛亮與蜘蛛依然是難以割分。
五丈原。位于關(guān)中西部秦嶺北麓的渭河南岸，三面凌空，峭壁懸崖。蜀漢建興五年至十二年，公元227至234年，諸葛亮率軍五次伐魏，為鞏固蜀漢政權(quán)出將入相，直至病逝五丈原。
歷史的刀光劍影已經(jīng)暗淡，昨日的錚鳴鼓角已經(jīng)消散。功過是非誰與評，榮辱成敗笑談中。十月的五丈原，秋風蕭瑟。秋風五丈原，一派北方漢子的厚重與深沉。登臨五丈原，那些亭與殿，那些碑與柱，都沒能在我的心里留下什么特別印象。獨立五丈原，看黃土直線萬里，看三秦大地蒼茫，看渭河不舍盡夜，看天際云涌無常。一生謹慎的諸葛亮，羽扇輕搖胸有成竹的表象下面，隱藏了多少不可為人道的志向、憂郁和心知肚明的無奈啊！羽扇是輕松的，思慮卻是沉重的。這是書生的智慧，也是書生的招搖。這招搖就如蠻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樣，是一類性格的外在物化。諸葛亮，你這胸藏錦繡的蜘蛛，你六出歧山，是要編織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嗎？你編成了天羅地網(wǎng)，你靜伏五丈原，你靜候從你八卦陣的任何一線網(wǎng)絲上傳來的捷訊。可你不曾想到，歷史的稚童，用一根竹竿只輕輕一挑，你機關(guān)算盡的八卦傾刻便嘩然崩塌，你心血浸就的地網(wǎng)立馬就破不堪收。諸葛亮，你這胸藏錦繡的蜘蛛，你六出歧山，是要以萬里疆土規(guī)劃一副逐智斗勇的棋盤嗎？你靜坐五大原，捻須搖羽，笑視渭河，一著重招已在你慢慢舉起，舉過頭頂?shù)氖种小？赡悴辉氲剑瑲v史的驟雨傾天而降，歡快的渭河傾刻變臉！雨歇浪平，棋盤已不知何在，手中的棋子又能投落何處？——其實，這些在你又算得了什么。你知道人是只能與人爭的，人是不能與天爭的；人是可以與人戰(zhàn)的，人卻不能與歷史的取舍相抗衡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以書生意氣，揖別隆中，一往無前，鼎足三國，讓文人的夢想成為千年不變的史實，這已夠了！
莫高窟的傘
沙漠的天氣，是有個性的，是絕對自己的天氣自己做主的。任我怎么奢望，也不可想象，莫高窟，竟用一場隆重的雨，作為迎接我的儀式。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洗塵啊！莫非我與莫高窟，與這塊承載了太多太厚太重的往事的大漠，有什么既往的因緣嗎？——這與我的故鄉(xiāng)萬里相望，與我的故土質(zhì)異天壤的地方。
雨是莫高窟最奢侈的物品，奢侈得甚至超過七彩的飛天。其實，飛天們千年不變的舞姿，隱含的不正是千年不變的對風調(diào)雨順的祈禱，千年不變的對沙漠綠洲的頌祝嗎。身披這隆重的禮雨，感受這無法言說的福雨，仿佛看到千年前綠如江南的三危山下，鱗櫛的客舍，絡(luò)繹的駝鈴，滿城搖曳的燭光，綿纏不絕的笙歌。絲綢，紙張，瓷器，茶葉，通過這里遠銷中亞西亞；香料，藥材，珊瑚，珍珠，通過這里流入中原。腰纏萬貫的巨商大賈，在這里建家筑室，一任傾國紅顏，把自己侍弄得樂不思蜀。大把的錢財散與紅顏，紅顏再把錢材散與工匠，于是便有了萬丈懸崖上一個接一個壁立的洞窟，便有了深深的洞窟里永不退色的商隊與飛天。
莫高窟前的古樹，筆直而粗壯，筆直得直指云天絕無旁逸，粗壯得需幾人才能合抱。這是西部的耿直，這是大漠的粗曠！與江南的樹無論少長都旁逸側(cè)出，都喜歡拉一拉關(guān)系，搞一搞中庸，形成鮮明的反差。我是喜歡莫高窟前這些樹的，他們或三五群聚，或獨立守望，很容易讓人想到人世的故事，想見歷史的昨天。
棧道建在壁立的山崖，一根根棱石條或原木插進崖上鑿出的洞孔，鋪上木板，就成了進入一個個石窟的棧道。高低的棧道以棧梯相連，整個莫商窟就這樣被串聯(lián)起來。棧道里側(cè)是壁立的懸崖和石窟，外側(cè)是幽幽的深淵與遙迢的沙漠。這樣的處境，這樣的視角，用“偉大”送給歷史的先人，似乎太輕了，但除了“偉大”，又有什么最恰切的頌詞呢？石窟的四壁，不，還有頂壁，描繪的是出世、入世、天神、地人的故事，而最生動的，依然活力四射的，充盈幾乎每一個石窟的，還是飛天！——云髻半偏，綢帶如風，長袖拋舞，裙袂旋搖，琵琶反彈，嬌憨可掬……傾國佳人，從此飛天而去，飛成神人共享而又可望不可及的飛天。
在一個最大的石窟，我看到一尊最大的臥佛。側(cè)躺的臥佛，左肘支在床上，右手托著臉龐，向我遞達千年迷人的微笑。臥佛的五官有男性的鮮明，臥佛的身姿卻是女性的婀娜。佛所表現(xiàn)的，是盛唐時代巨商與紅顏的意象嗎？還是佛的本意就是這樣？人群熙攘，來不及想得更多，我只是覺得這臥佛多么似曾相識，多么深深印在了我每一個感知的細胞里。
在莫高窟小商場，我買了一把雨傘，淡藍色，江南杭州的天堂牌。傘的面料很薄，只是作遮陽用的。莫高窟的傘從來都不是用來擋雨的。而此時，我撐開這從不擋雨的傘，讓從天庭趕來的甘霖，在淡藍色的傘面上，滴滴噠噠，敲打出從盛唐而來的滋潤和天籟。
作家簡介
羅光成，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徽省作協(xié)理事、蕪湖市作協(xié)副主席、南陵縣文聯(lián)主席。安徽師范大學兼職教授。作品見《人民文學》《小說選刊》《雨花》《安徽文學》《散文選刊》《人民日報》等。曾獲《人民文學》征文三等獎、《雨花》年度精品短篇文學獎。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出版《那些曾經(jīng)花開的地方》《少年之水》《我的扶貧日記》等文學專著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