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文/董改正
一
水運時代的大通,工商業發達,港內泊船過千,小鎮人口超過十萬,人稱小上海。一百多年下來,大通人自覺優越,行為便與別處不同,表現之一就是喜歡喝早茶,茶點稱為“茶三件”:香菜、生姜和干子,做法雖各有家傳,但大致相同,味道卻相差萬里,據說決定性因素不是各家的秘方,而是手。一個人一雙手,有的手能飛針走線,卻腌不好菜,腌什么爛什么。
這個深秋的早晨,大通古渡口旁的木匠鋪里,木匠周淦昌面前就擺著茶三件,但他沒有夾一筷子送進嘴里。不是他的茶三件不好吃,它們出自黃桃之手。黃桃是姜長盛的妻子,她做的茶三件,“大通前后五十年都將無人能及”——這是“生源干子”最后一代大師的原話。他的妻子萍如在世時,也跟黃桃學過,但味道終究要差很多。
周淦昌不由想起了那個遙遠的早晨。
那天爹娘不在家,他突發奇想,開了爐,燒了水,擺了茶三件,喊來了袁北辰、高云昌和姜長盛。他們四人都很興奮,裝模作樣地各坐一方。
“老周,最近生意還行吧?”北辰拿著茶杯,喝了一口,蹙眉吹開杯上的浮葉,又把杯子頓在桌子上,煞有其事地說。
“不行不行,比不上人家大木匠造橋造船的,我也就能打打家具,蓋蓋房子,也就蓋了銅陵市的幾個銀行商場,市政府大樓上梁那天,不巧的就我一個木匠站在上面。”淦昌抿了一口茶,模仿他父親的樣子看著沉沉浮浮的茶葉。
“別那么說,就像我袁老五一樣,大通周邊哪一家沒買過我的雞籠?沒曬過我的曬箕?”北辰裝腔作勢著。
“是啊是啊!”云昌接口道,他站了起來,一手放在背后,一手做著手勢,說,“利和記說他家的票號滿大通街都在用,呵呵!呵呵!那我鼎昌記呢?”
“老姜,青通河的漁汛快了吧?”北辰問道。他們都一齊看著姜長盛。姜長盛忸怩著,顯然他沒有進入狀態。
“嗯,那個,我爸爸說還有幾天。”姜長盛漲紅了臉。
他們一齊大笑起來,姜長盛更是害臊著站起來,撓著自己的后腦勺。
后來,北辰說他要做個作家,他可不想做一輩子憋在大通街的篾匠。在小說里,他想讓誰快活誰就快活,想讓誰一夜變成窮光蛋誰就得灰溜溜地脫下綾羅綢緞,拄根棍子去討飯。云昌說他要開一個世上最大的錢莊,所有的窮人都可以來領錢,他們再也不用窮得穿露屁股的衣服了。
“你這理想不對,”北辰說,“有的人就是賤胚子,你給了他,他反倒更懶了,賴上你了。”
云昌看了看北辰,說:“不管怎么說,到底是個人,成個人形不容易。西游記里的樹妖,白娘子化作人形,都幾千年的修行呢。”北辰不以為然地笑笑,沒理會。淦昌忙接口說他想做一個官員,在六百丈那兒搭一座橋,這樣就能很快到江北了。
“去江北看你的小媳婦?”他們鬧了起來。
淦昌羞紅了臉。父親的朋友杜伯伯在江北,他的小女兒好看得就像畫中人一樣。
“六百丈這個地方,宋太祖在這里過江的,搭橋是方便了,但是搭起了橋,就把大通的龍脈給斷了。”北辰說這話,有點像大通街上寫信的師爺。
“那鵲江和青通河還有魚嗎?”姜長盛看著北辰,焦急地問。
“有是有,魚是龍的子民,肯定要少很多了。姜長盛,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想,”姜長盛又忸怩了,“我想娶個會腌菜的媳婦。”
“哈哈!”他們一起笑起來,笑得肚子疼。
姜長盛祖輩是湖北人,幾代人都生活在船上,只有死了,才埋到長龍山上。姜長盛的父母不大受大通街待見,他們是侉佬,吃住在船上,一輩子漂著,不吃茶,不會弄茶三件。姜長盛能成為周淦昌他們的朋友,一半是因為他們想在水上玩時得求助于他。
想到姜長盛,周淦昌看了看碟子里的香菜,他嘆了一口氣。到最后,實現理想的只有姜長盛。
二
距離北辰的預言已經有四十多年了,長江大橋真的就在六百丈搭起來了,水運漸漸式微,來去的船只少了不止九成。現在的大通港空闊得寂寞,泊著的多是河南嘴漁民的小劃子,風輕輕晃蕩著它們,惹得影子就像手風琴一樣伸縮著,卻沒有發出聲來,只驚疑了水鳥,它們嘎嘎叫著飛遠。
從對面沙洲開往渡口的大鐵船又拉響了汽笛,周淦昌站起身來,打開臨江的后門,一股滲著腥味的風,直接灌進他的胸腔里。他立在門框里,看著淼淼迷迷的江水,嘆了一口氣。早上六點的江面上,水汽氤氳,只有一條機駁船拖著長長的水花,向安慶方向駛去,云昌就住在安慶呢。雖然他無數次盯著渡口,也從未看見云昌挎著香客的黃布包,從安慶方向的客船上出現,試著跳板,慢慢走下來。
自從北辰走后,云昌就不愛說話了。他沒日沒夜地讀書,家里書讀完了,就到處借,鄰里借完了,就跑到大士閣讀佛經。佛經里的故事讀得半懂不懂,就拿著白紙描佛像。描著描著,整個人就變了,本來就不跳脫,后來越發木訥了。街頭代人寫信的師爺見了,對云昌爹說,你家這伢子,怕不是凡人哩,你看他的手,可不就像打坐的大和尚?
云昌爹好像被煙頭燙了一下。他裝作不經意地看了看凝視江水的兒子,捧著茶杯走開了。從那開始,云昌再也沒去成大士閣。但無論云昌爹怎樣管束引導,他還是朝著似乎注定的路百折不回地走去。他先是考入安慶師專,教書,后來替北辰做了作家,常年住在深山古寺里,寫著人世的悲歡。
黃桃是云昌的鄰居。北辰沒走前,他們在一起玩時,黃桃常常夾在中間,但她只看云昌,仰著臉看。北辰走后,幾個少年鮮有聚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鵲江沉船,他們都趴在欄桿上看,卻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各自回家。北辰走后的日子是漫長的,就像大通綿綿不絕的江水,單調得讓時間也昏昏欲睡。就在這片亂草般的時間里,他們各自悄悄地長大了,黃桃仿佛是在一夜之間長成了大姑娘。淦昌高中畢業后進了造船廠,云昌去了安慶讀大學,姜長盛長得膀闊腰圓,他家給他說了一門親事,一向聽話孝順的姜長盛竟然一口拒絕了,原因是那女子沒有一雙腌菜的好手。
二十歲的黃桃已經飽滿如就要綻出裂縫的水蜜桃,誰都看得出她緊抿的嘴唇里,藏著比桃汁還要鮮甜的秘密,但是云昌看不到。瘦削俊美的云昌比黃梅雨還要憂郁,他回到大通都是來去匆匆,給淦昌捎東西也只是放在門衛處,黃桃似乎從未走進過他明澈的瞳仁。當所有人都為云昌擔憂時,那年十一月,云昌領回了一個女子,告訴大家,這是他的妻子,他們是在去安慶的船上認識的。
云昌帶著妻子走的那天,大通街彌漫著麻油的香氣,人們開始做香菜了。那天的風很大,吹得曬在曬匾上的上海青簌簌地動。黃桃讓長盛劃著小劃子出河南嘴,進鵲江,再劃到長江中。黃桃一聲不吭,兩眼木木的,就像已經干涸的軸承,轉不動了。她蹲在船尾,像一只鸕鶿,定定地看著江水。長盛死死地盯著她,但還是沒有防住,在靠近鐵錨洲時,黃桃青蛙一樣一頭扎進江水。長盛慌了,丟了雙槳,一個猛子鉆進冰冷的江水。
船漂走了,就像一片葉子。在一次次的鉆出潛入中,他的力氣被無盡的江水收走。它們在勸他放棄,它們的語言溫柔體貼又極具蠱惑,像母親像情人。他抽筋了,他在下沉,汩汩的江水在他耳邊歌唱。他想他應該是微笑了,覺得自己輕了,云一般了,就要飄起來了。這時候他聽見有人連哭帶罵地叫他的名字:“姜長盛!你是侉佬,你不能死在江里!”是黃桃的聲音。他用力睜開渙散的眼睛,看見鐵錨洲上有個小小的人影,正是黃桃。
他們被養鴨人救了。他們已經昏迷,還緊緊抱在一起,像是為了相互取暖。江風四面八方地吹著,而且一刻不停,吹得他們嘴唇青紫,慘白的皮膚下,青筋里河流似乎已經凍結。當血液化開開始流淌時,不同病房里的他們,都驚恐地叫著:“北辰,我沒拿,銅錢不是我拿的……”
三
第一班渡船已經靠岸了,乘客主要是沙洲上的菜農。他們肩挑手提地上了跳板,走上石板路,從渡口那窄窄的巷子里涌出來,就是從被一個巨大的故事里拋出來,都煞有其事地各奔前程而去。
沒有人進他的木匠鋪,賣東西已不是他的收入來源了。老街已被辟為4A級景區,他和他的木匠鋪都是風景的一部分。用云昌兒子高千尋的話說,他和他的桌椅板凳一起,與江水、老街一起,披著舊時光的偽裝色,就像活動的老照片或皮影一樣,拯救著游人們的白日夢。深秋的早上六點鐘,游人還在很遠的地方,他們夢不見老街,老街也不知道他們來自哪里。
茶三件依然沒動,茶也涼了。他的心里兵荒馬亂的,靜不下來。他很想給誰打個電話,或者接到誰的電話。在這個清涼的早上,在水汽彌漫的江邊,六十多歲的木匠周淦昌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好像也沒有人想跟他說話。
江水黑瓦瓦的,應該是魚脊折射出來的顏色,鵲江的漁汛到了。這些天,街上的紅澡盆里,已經扎滿五花大綁的螃蟹了。北辰沒走前的每一個秋天,他們看到這樣的場景時,都會約好半夜到江灘上照螃蟹。
“我們各拿一把手電筒,對著江水照著。”周淦昌輕輕地說出聲來。
夜里的江水是黑的,就像一個夢魘,迷宮,或者是另一個時空,深不可測。手電光射過去就立即被吞噬了,只剩一圈浮光掠影,就有魚群游過來,圍著光暈追逐著,攪碎了它,它們絲絲縷縷地蕩出去,消失了,光圈卻又從水底游上來,拼成原來差不多的模樣。
“這些魚是在幾萬里之外趕來的,它們看到了光。”這是北辰的聲音。
北辰后來在一個夜里走了,也許就是因為看到了某處射來的光。
螃蟹也朝光暈游來。首先是一只,等你看清楚一只時,你就看見了十幾只,幾十只。它們浮在水面上的樣子,很像西方科幻電影里登陸地球的外星生物。
他們慢慢地移動著手電光,四個光圈同時引導著龐大的蟹群,移向綿軟的江灘。灘上有柔韌的湖草,或細沙,或黑沃的河泥,它們慢慢地跟著光圈走,仿佛一群朝圣者,在進行著神秘而莊嚴的儀式。它們的腮翕動著,發出輕微的咝咝聲,仿佛用古老語種吟唱著贊美詩,沫沫隨著聲音溢出來。
這時候,只要將光對準某只蟹,它便呆住了,就像一個忘詞的演員,一動不動,瞠目結舌地愣在那里,吐著白沫。北辰彎腰就抓,抓了就扔進魚簍里,熟練得就像拾貝殼或伸手摘豆角,連姜長盛爹媽那樣的老漁民都被驚到了。
不知什么時候,抓螃蟹的事都交給北辰了,因為他們常常會被螃蟹咬得鮮血淋漓。北辰只被螃蟹夾過一次,之后他瘦長的手指就像計算機控制的操作臂,總能快準狠地找到一個角度切入,讓螃蟹的大鉗子虛張聲勢地舉著,晃著,徒呼奈何。
又一班渡船靠岸了,乘客們從陰暗潮濕的窄巷里魚貫而出,走進灑滿陽光的街上,喧嘩熱鬧著。這場景周淦昌恍惚熟悉,驀然想起,這多像手電光里螃蟹群啊!
要有什么樣的光,才能射進過去,引導自己和北辰他們走進那時候的江灘?
他們的時間都被誰的手抓了,扔進了魚簍里?
萍如走了,北辰走了,云昌住在外市的寺廟里,幾年不回來一次。他娶了心愛的女子,生了聰明的千尋,這個人世他是應該眷念的啊,他為什么總是想躲起來呢?那一年千尋生病,他去深山找他,和尚說他出去了,就在山里,卻不知在哪一個山谷里。他抬頭看,千峰矗立,萬壑森森,陽光洶涌,人世可真大啊!
四
有窠窠的腳步聲近了,一個影子塞住了門,周淦昌回頭一看,千尋就已經進來了。
“叔,您知道我要來?”千尋是個憨拙的孩子,他的俏皮也是憨的拙的,讓人愛惜。他手也沒洗,就拈了一塊生姜放進嘴里。
“坐啊!”周淦昌忙不迭地走過來,在柜子里拿出白瓷杯,洗了,過來泡好茶,放在千尋面前,問:“怎么這么早?”
“來畫干荷葉,采點干蓮蓬。再遲就沒有了。”
千尋是畫家。他吹著杯中的浮葉,身上依稀有云昌的影子。
“你媽還好?”
“吃齋,抄經,畫畫,好得很。叔,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周淦昌沒有回答。是啊,這里有什么好?這條老街所有的老作坊老鋪子和它們的新主人老主人,都只是修舊如舊的時間道具而已,他們出售的不是物品,而是身上咝咝流淌的時光。他們終究有一天會把它們耗盡的。
“這里潮氣重,你得當心風濕關節炎。”
住在臨江這排屋子里幾十年的人,誰沒有一點關節炎呢?就連夢里,煙波也會侵入的吧?漁火,漁歌,碼頭號子,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夕陽,江水中的魚腥氣,這些怎么能不流進每個大通人的魂魄里呢?鵲江,長江,青通河,祠堂湖,龍泉井,到處都是水,這些水,怎么不會有形無形地流進他們血管里呢?
“叔,我們都會走的,江還在,大通也還在。”千尋看著淦昌說,“你守了幾十年了。你這根栓船柱老了,再硬撐不但折了自己,還丟了信賴你的船。走吧,叔,我爸多次讓我勸你。”
他想起了千峰萬壑,云昌是在哪一個山谷里想起自己的呢?世間多么深淼啊,閉上眼,全心全力地去想,也摸不到那些未被照亮的幽微之處。云昌一直都在,北辰呢?他在哪里?他會不會有一天沿著江水游回來,或是戴著草帽矮身走進自己的店,一聲不響地微笑著,或是,循著熟悉的街道走進熟悉的屋子,走進他的夢里呢?世上的風很大,江里的水變幻莫測,自己再挪走,還有什么時間或地理的坐標供他定位呢?
“怕他們找不到我。”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了。周家干子、牛家花卷、姜家手搟面的店前都攢動著人影了。他們吃著茶點,喝著熱水,身體如茶葉一般舒展,熱氣隨著四通八達星羅棋布的水網流布全身,他們發出快活的歡笑聲。
“叔,這是黃姨做的香菜嗎?”
“是的。”
有人走過,跟他打招呼。他點點頭。
“黃姨真好。今年送了姜嗎?”
“送了,你媽那里也應該收到了。”
“沒呢。我媽現在連蔥蒜也不吃了。”
正說著,淦昌忽然就看見長盛了,就像做夢一樣。
“長盛,你怎么來了?”
“姜叔您怎么來了?”
真是姜長盛。他從渡口的石板路走上來,左轉一步,就到了他的門口。他還是靦腆著,在晚輩面前也是如此。他手里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遞過來,說,黃桃做的煎小馬鈴薯,我怕涼了,脫下夾衣裹著,你看看還熱不熱。
姜長盛父親死前,再三叮囑長盛把他葬回武漢。長盛就撐著船回去了,戶口也就轉到了湖北。從武漢港碼頭到大通,得十個小時。他應該是昨晚走的,怎么還會熱呢?周淦昌低下頭,轉過臉去,走到后屋找茶杯,但茶杯分明是在前屋的。他是想要擦掉眼淚。
千尋打開包裹,把衣服遞給長盛,說:“姜叔,有微波爐,轉兩圈就熱了,不會壞了味道。下次不要這樣了。身體是最要緊的。我叔一直掛念著你呢。”
長盛不好意思地接過去,穿上,看看低頭泡茶的周淦昌,看著冷沉沉的袋子,懊惱地說:“唉,還是白瞎了。”煎小馬鈴薯是武漢的小吃,每回來,長盛都會帶點。
“昨晚十點了,我還是睡不著,就穿衣起來催黃桃煎點馬鈴薯,我就來了。”
他靦腆地搓著雙手,好像做錯事的孩子。
五
自從那夜之后,姜長盛對江風的認識徹底轉變了。
他說江風是貪暖的孩子,沒有比它們更孤獨更怕冷了。那個晚上,它們發現了他們,就四面八方地游過來,爭先恐后地搶著貼緊他們取暖。他們只好抱在一起,以保存胸口的一點熱量,但江風實在太多了,水一樣漫過了他們。他們在極度的寒冷之后開始發熱,漸漸失去了重量。他好像處于云水一樣的狀態,只要晃動一下,或是來一陣風,他就流淌起來,飄飛起來,然后他就散在無際的虛空里,找不到自己了。他似乎看到江邊的一漾一漾的江水,看見無數的螃蟹循著電光爬上了岸。他聽見有人在江面上喊著他的名字,滿江的水都在回應。
恍惚中他感覺到了北辰。北辰在涌動著星光的江水中,他的聲音江霧一樣彌散著。他說:“姜長盛,你是知道銅錢不是我拿的,是不是?你拿了嗎?”他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來話。無數的螃蟹朝江灘上爬,它們一起吐沫沫的聲音,就像薄霧里灰色的潮汐。他想關掉手里的電筒,卻關不掉,光柱像一扇生門,打開了江水,引渡了無數的生命前赴后繼而來。
“淦昌,我再也不抓螃蟹了。”
他們三家從此再也沒吃過螃蟹。
黃桃和長盛出院后不久就辦了喜事。婚后的黃桃徹底換了個人,她對長盛百依百順。她學會了腌制,她做的香菜,據說曾經讓一個跳水尋死的婦人聞到香氣爬上船來,吃了一口之后,她再也不想死了。
沒有比黃桃更會腌菜的女人了。大通關于手的傳說被黃桃打碎了,做姑娘時,她是腌什么爛什么的。她的母親抓起她的手,朝著日光仔細審視后,抬著頭喃喃地說,掌紋咋都變了呢?掌紋怎么會變呢?
每一年,黃桃都會給萍如三個罐子,分別裝著茶三件。她也會讓北上的人給千尋媽媽帶這三件,年年如此。
長盛還是沒有住到街上,沒能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喝茶,和朋友聊天。黃桃說,我們就在水上過一輩子吧,水是我們的媒人,水是我們的莊稼地,是我們的父母。長盛嘴上答應了,但許多個早晨,天麻麻亮,他就會來到淦昌的店里坐下,揭開淦昌早早給他泡好茶的杯蓋,續上熱水,兩人說話或沉默,身外的江水一年又一年地淌著,身體里的河流也一日復一日地流著,把他們帶到接近古稀的渡口。
那一夜的風,神秘地擄走了他們身體的某種物質,長盛和黃桃也沒生養,就像他和萍如一樣。萍如是那年大水時飄來的女子,相伴幾十年后,在不明病癥的折磨下,她又跳進了江水里,不明去向。
長盛正在跟千尋說話,他的臉上道道風刀霜劍,卻笑得靦腆如青澀的孩子。這世界是有神秘之光的,正是它引導著許多奔赴和離開。昨晚十點,姜長盛起了來見自己的念頭時,他正在河南嘴,看著泊在岸邊的漁火,想著他們幾十年相伴喝茶的時光。
長盛離開大通并非僅僅因為葬父和鵲江休漁,更多是因為漁民上岸。黃桃說,在陸地上,長盛招呼不來太多的規則,萬一她像萍如一樣先他而走,他會受苦。她不能讓一個肯為她死的男人受苦。
“而且,你看看他的手,像不像鴨蹼?”黃桃咯咯地笑。
還真像。淦昌不禁看看自己的手,短粗厚實,像一把錘子。他想起北辰細長的手指,耳邊響起巫師姜氏的話:那是一雙揀選萬物的手啊!可是,他還是被誰輕輕拈起,扔進了自己的魚簍。
六
北辰是在某一個晚上走的。據目擊的扳罾人說,他看到他跳進江水里,魚一樣游走了。北辰的娘當天就瘋了,也跳進了水里。姜長盛的侉子爹撈了三天三夜,順流過了荻港,進了蕪湖,尸首也沒撈到。
北辰離開大通是因為一罐銅錢,那是四十多年的事了。他們再加上黃桃,一共五人在天主教堂的瓦礫中抓蛐蛐時,云昌發現了一個未開封的罐子,打開后竟是一罐子銅錢。北辰要求云昌按照大通的規矩把它重新埋下,第三天再來,若是還在,那么這就是無主之物,才能拿回去。第三天來時,罐子還在,銅錢卻一個不剩了。
“如果在你們五個人中選一個,最可能是誰?”云昌爹問。
他們四個都低著頭,卻又偷偷扭頭看向北辰。他們輕微的動作泄露了自己的內心,北辰走后,幾十年來,沒有一個人能原諒自己。
所有人心中懷疑的箭頭都指向了北辰,即使慘案發生后,人們依然懷疑。云昌爹曾經想請姜氏施法,看看那三天中究竟發生了什么,卻被她拒絕了。她睜著死魚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說:“遍地痕跡,遍地痕跡啊!你到人心中去找吧!”
街上漸漸喧嘩起來,旅游團來了。
“這幾天晚上,天天夢見北辰。他對我笑,怪我們怎么不去照螃蟹,說他能看得到我們的手電光。他還給我示范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手,還是四十年前一樣,那只螃蟹使勁夠著他的手,怎么也咬不到。”
“他爺爺九十二了,才去的醫院,怕是不行了。”淦昌說。
“我爸放不下,他不說,但是我知道他想你們。”千尋笑道。
“或許他也跟我一樣,正在南下的船上呢!”長盛笑道。
“要是這樣多好啊!”每次想起北辰,淦昌的心里都是江霧、煙波,總看不到北辰確切的形象。
正說著,姜氏走過來了,她的腰弓得就像一截犁轅,一路走就像一路犁開板結的時間。她也是湖北人,沒人知道她確切的年齡,她既沒有親戚,也沒有身份證戶口本,她是某一年某一天從江上的一塊竹排上走下來來到大通的。
她來到木匠店前時,淦昌已經出來了,趕忙扶著她,問她要什么。姜氏說:“淦昌啊,你給我打一口棺材吧,我在人世的時間不長了。萍如是個好女子,你有什么話要帶給她嗎?以后再也沒有替你問話帶話的人了。”
大通早已取消土葬了,但淦昌還是答應了。他不想說一些長命百歲的話,只讓她告訴萍如,在那邊有合適的人,就一起過日子吧。
姜氏深深地看著他說:“我會這么說的。”
“還有,如果見到北辰,”淦昌想了想,說,“你告訴他,銅錢是我拿的,讓他早點回來吧!”
“錢不是你拿的。他也不會信的。”她慢慢地走了。
雖然街道和文旅委再三反對,淦昌還是在店里掄起斧子,轟轟的打著棺材。棺材打好的那天,許多老人都饞巴巴地過來看。柏木,紅漆,前寬后窄,結實秀氣,敲起來還有鐵一樣的聲音。旁邊還有一個結實的鐵手柄,可以搖開蓋子,里面對應處,也有一個。它嚴絲合縫,簡直像一個魔盒或潛水艇。這是一個空前絕后的棺材,用盡了淦昌一生的手藝。
取棺材的那天,大通旅游部門拒絕了所有的游客到訪。那天陽光是深秋少有的好,姜氏請了四個年輕人過來抬,她自己也過來,要對淦昌面謝。她伸出手去,說,淦昌你看我的手心。
手心里一片空白,就像光潔的磨刀石。
“河流和星星都走光了,我也該走了。”
棺材她讓抬到江邊。她說這是她用來祭神的,但是事實似乎不是這樣。有一天有人看見她把棺材推進了水里,自己搖開蓋子進去,順水而去了。但據水上消防部門確認,從鵲江到荻港到蕪湖甚至到上海,皆無它的蹤影。
這是一個疑案,但是我相信不就就會被忘了。世上每天要發生太多的事情,就像淦昌,他真的聽了勸,打算離開了。你再去大通,雖然整條街依然都在喝茶,吃著大通三茶點,但他恐怕已經走了,你恐怕見不到他了。
作者簡介

董改正,1975年生,安徽銅陵人,安徽省作協會員。2013年從事文學創作,多散文,崇尚平遠沖淡的風格。有若干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紅豆》、《青春》、《海燕》等國內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