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5-01-06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近期,我省青年小說家艾燈佳作頻發:短篇小說《資深影迷殺人事件》發表于《西湖》2024年第12期“實力”欄目頭條;短篇小說《隔壁有森林和雨聲》發表于《飛天》2024年第12期。
隔壁有森林和雨聲(節選)
艾燈
是什么感覺呢?
不是害羞不是緊張不是不知道說什么不是懼怕別人的眼神更不是像有些人標榜的那樣“對人類現有的語言溝通形式感到厭倦”,就是一種純理性的不自在,大約相當于穿了一件濕毛衣站在烈日下,或者左腳的船襪松垮滑落到鞋子里。
如果強行對抗這種不自在,身體提出的抗議就是迅速犯困,眼皮睜不開,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好在社恐已然是一個流行到被濫用的詞,所以,當我說我是社恐時,大部分人不僅不會為難我,反而會露出“呵,現在誰還不是個社恐呢”的表情。
那這次我怎么就把果粒橙吐到老板的臉上呢?
這是我畢業第二年的第三份工作,小自媒體公司,總共7個人,老板大廠辭職自己創業,據說一直后悔中。我的工作是文案,主要負責公司幾個數碼評測賬號的腳本撰寫。公司扁平化管理,不打卡,不搞無聊的團建,再加上我在面試時就刻意表露出的社恐性格,所以,公司沒有在社交上給我額外壓力。工作了半年,跟老板講的話不超過二十句。
上個月,老板拿到一個二十萬的商單,是一個電子產品和知名動漫的聯名,我結合動漫用戶群和該電子產品的用戶畫像,策劃了一個二次元跨界國風的視頻,上線后效果很好,上了熱搜,有聲量,有銷量。甲方狂喜,大手一揮跟公司簽了個合作年框,總價值近百萬,讓老板即將熄滅的創業熱情死灰復燃。于是安排慶功宴,我不想去,但組長說,這次你得去,主要是慶你的攻,但你放心,我們一不勸酒,二不拍馬屁,三不做無聊的游戲,吃完飯各回各家,打車費公司報銷。
飯桌上,我埋頭吃飯,無錫糖排真好吃,我吃了三根還沒夠,夾第四根時,老板和組長一起端著酒來到我身邊,我也端起果粒橙禮貌站起。老板親切問我,你的創意是怎么想出來的平時玩COSPLAY嗎是B站的重度用戶嗎對做游戲賬號有沒有興趣?我支支吾吾,組長幫我接話,拐彎抹角夸我,回顧總結外加展望未來,打的一手好太極。終于,老板要敬我了,我舉起果粒橙,心想快點吧,僅剩的一根糖排就要被人夾走了。就在領導跟我碰杯的那一瞬間,我的喉嚨突然翻涌,哪吒鬧海,大鬧天宮,剛剛啃下的排骨喝下的羊肉湯混合著嘴里的果粒橙,一起噴射到領導酒色微紅的臉上,還有少部分飛濺到組長的白色優衣庫襯衫上。
這嘔吐毫無征兆,嚇傻了全場,嚇壞了我自己,組長慌忙扶著老板去了衛生間,我在死靜中逃離現場,直接回了家。
組長苦勸我不要辭職,說老板都不尷尬了你還尷尬啥?老板親自給我打電話,說以后公司少聚餐,你發揮特長好好工作就行。我內心隱痛又愧疚,最終還是辭去了這份我得心應手非常喜歡的工作。
辭職后回了趟老家,去母親墳前坐了坐,曬著太陽,吃了個蘋果,瞇眼小憩,聽鳥鳴嚶嚶蟬語嗡嗡。我從來不在清明和春節給我媽上墳,不想遇到那些親戚,我猜他們肯定認為我不忠不孝,負義忘祖,但我一點也不在乎。每年我會選幾個這樣好天氣的平常日子來看我媽,不燒紙不放炮不擺貢品,也沒什么話要說,就是坐一會,復刻我們生前的相處模式。母親不喜歡熱鬧尤其不喜歡過節,我爸走之后的那些個春節,她為了遠離親戚,都是拉著我在旅游中度過的,我們一起去了西湖、大理和黃山,我們其實都不是熱愛旅游的人,只是以節日為借口,手牽手一起逃避某種相同的東西。
母親給我留了186400塊,這是她61年人生的全部遺產,我物欲很低,愛好很少,幾乎沒有朋友,也不打算結婚,恨不得把“不求上進”四個字刻在腦門上,開銷主要就是房租和吃飯。所以,感受不到同齡人身上普遍存在的生存壓力,也因此可以果斷辭職任性放空。
我點進市6院精神科名醫目錄,手指劃到最下面,選中辛醫生,45歲,還是初級醫師,當天的號剩30多個,而其他醫生一周內的號都沒了。
我進門時,微微禿頂的辛醫生正在抖音上看電影解說,見我進來,按了暫停,扶著眼鏡聽我描述病情:突然嘔吐、濕毛衣感、不想見人,半夜興奮。醫生扔給我一套測試題,40多道,要求憑直覺做完,不要揣摩。我隨意勾選,他翻看完結果,喊我站起來,指揮我做一些奇怪的平衡動作,又湊近扒開我的眼皮,拿醫用手電筒照看,最終得出結論:輕度雙相情感障礙+社交恐怖癥。
嚯,都是好時髦的病啊。
辛醫生說,目前還不嚴重,影響生活不?沒影響可以先試著自己調整。
我說,有點影響,吐人一臉了。
醫生說,那先給你開點藥吧。
我拿了藥出了門到樓下了,還是忍不住折返回去問辛醫生:醫生,您剛剛說的究竟是社交恐怖癥還是社交恐懼癥?
45歲微微禿頂眼神渾濁的辛醫生再度暫定電影解說,扶了扶眼鏡抬頭對我說,是恐怖癥,不過看你現在的表現,好像也沒那么恐怖。
藥吃了犯困是意料之中的,但困的方式和尺度是意料之外的,時間被打亂我可以理解,但空間的失序實在讓我難以適應,我常常判斷錯誤和物體之間的距離,桌子、沙發和床。晚上起來上廁所,明明走了很久,卻還沒走到衛生間。伸手拿茶幾上的水杯,但手和杯子卻一再錯過,或遠了或近了,或輕了或重了。
此外,我的身體還經常陷入一種潮濕微熱的狀態,就好比獨自身處暴雨來臨前的深山中,一種強迫的焦躁和強忍的平靜。食欲也是稀稀拉拉,會突然餓,但又吃不了多少,需要一直大量喝水,并且頻繁尿尿。還有情欲的變化,活到25歲,我只談過一段沒正式開始就草草結束的戀愛,沒有過納入式的性行為,對性沒有過任何清晰的需求。但那幾天,我重復做一個潮濕的春夢,在緊鄰山林的海邊,我衣衫單薄地坐在夕陽晚照的潮水中,一位男性埋頭吮吸我的胸部,我看不清他的臉,不知道他是誰,只閉著眼感受潮水在我身下涌動涌動涌動。
如此日子過了兩周,我某天起床突然神清氣爽,洗澡化妝,找出只穿過一次的白裙子,哼歌出門,先去公園散步,看大爺甩鞭大媽跳舞,又去商場里大逛特逛,哪個店人多就進哪個店,面帶微笑,朝氣蓬勃,對每個招呼我試吃或試穿的店員來者不拒,還主動跟一個美女妹妹打招呼說你真好看。中午在人最多的店里吃飯,吃什么不重要,感受那熱氣騰騰的燥熱最重要。
吃飽喝足,心情愉快,買了兩件衣服一盒巧克力蛋糕并打算選一場電影看看,那毫無預兆的嘔吐感又突然來襲,我老練地把頭埋到垃圾桶里,感受潮汐般的翻涌。
跟當時吐到前老板身上的流程一模一樣。
我沮喪至極,拎著東西遁逃回家,妝也不卸衣服也不換吞服一顆藥丸倒頭就睡。
被什么聲音吵醒,是下雨聲。外面月朗星稀,但雨聲卻清晰立體,我在渾濁中尋找聲音,來自靠墻的陳舊沙發,我晃晃悠悠坐進沙發里,仿佛坐進了雨中,雨聲澆灌我的頭腦,滴濾我的周身,敲打我的磁場,
偶爾還夾雜著一絲遙遠的雷聲,但并沒有一絲實質的濕潤。我豎起耳朵加倍仔細聽,這雨聲像是從墻壁里流淌出來的。
我大渴,灌入半瓶水,脫掉裙子換上睡衣,把耳朵用勁貼到沙發后面的墻壁上,貼的越近,那風聲雨聲就越具體,彷佛墻對面是另外一個維度的世界,原始森林,陳年木屋,暴風驟雨,荒無人煙,伊人枯坐。
我租住這間屋不到一年,隔壁住的是一位漂亮姐姐,30來歲也可能40,白領人士,也是獨居,職業裝颯爽漂亮,都是我買不起的樣子。她每天上班比我早,我刷牙時總能聽到她高跟鞋哐哐砸在走廊上的聲音,千軍萬馬,遇神殺神。她下班也比我晚,有一次晚上九點多我下樓扔垃圾碰到她剛下班,她走出電梯,走的緩慢,表情低垂,殺氣殆盡,癱軟在套裝里,一幅松垮狀,高跟鞋哐的有氣無力,跟早上判若兩人。
是我熟悉又親切的倦意。
還有一次深夜,我躁狂發作,異常興奮,在房間里暴走,戴上耳機聽電子音樂,跟著節奏胡亂抖動身體。發現門外走廊里有光有亮,我貼到貓眼上查看,姐姐頹坐在我屋門斜對面的走廊地上,表情渾濁暈眩,大口呼吸,呼吸聲大到會時不時喚醒走廊的感應燈,看來是喝了不少酒。我想出去把她扶回家,但終究是不敢,只能在貓眼里偷偷守護她,我把耳機里的電子音樂換成抒情歌,如此守護了半個多小時,我的身心徹底平靜下來,姐姐也奮力撐起身體,搖搖擺擺地走回了她家。
可問題是,此刻時間是0點18分,為什么她的房間里會有森林和雨聲?
我悄悄開門,走廊漆黑,盡頭是灰色天光,我躡手躡腳,確保感應燈不被驚醒,來到她門口,趴到地上,貼耳傾聽,屋內沒有燈光,聽不到雨聲、人聲或其他任何聲音,我撅得腰酸背痛,除了黑暗一無所獲。
回屋后,森林雨聲又在沙發墻那頭響起。
我決定跟蹤隔壁的美女姐姐。
每天跟她一起起床,在貓眼里目送她上班,在窗臺上看她走出小區,掌握她的下班時間之后,我會提前在小區樓下的健身區等她,目送她上樓。再后來,我知曉了她很愛光顧小區門口一家牛肉面館,每個周三或周四的晚上7點半,我準時在他家吃面,等待和她的偶遇。據我觀察,姐姐周一、周二和周五都會加班或應酬,周三周四會有一天來這里吃面。我點她一模一樣的餐,小碗牛雜面加一個虎皮雞蛋。她通常坐靠窗的位置,而我坐最里面的角落。看到她推門進來,我就撇過頭不看她,低頭吃面,或者刷手機做掩護,并且先于她離開,到小區的廣場舞區等候,目送她踩著高跟鞋哐哐哐上樓。
我不想更進一步了,姐姐那么硬朗那么颯爽那么閃閃發光,大約是我崇拜但永遠無法成為的那種女性,在僅有的幾次同處的共同空間里,比如電梯、面館或者樓道大廳,還有一次星期天的上午我們同時在陽臺上晾衣服,我們有過幾次眼神交錯,她遞給我一些友好的微笑。但我本能的低頭,刻意的錯過,不想更進一步了,不是害羞不是緊張也不是擔心會吐到她身上,而是因為這就是我覺得恰當的距離,我不想進入她具體的生活,也不想她進入我的。我無法想象和她成為朋友,一起吃飯逛街或者窩在沙發上看劇,不不不,總感覺哪里不對了,我只是覺得這種遠觀的狀態剛剛好,就好比一個高度近視的人,終于找到了合適度數的眼鏡,調好了和一切物體的焦距,世界因此變得清晰和恰當起來。
但我此刻,被她的秘密誘惑到了,被她房間里的森林和雨聲誘惑到了。
我通常會在晚上第一次醒來的時間段里聽到她的雨聲,11點到1點之間,藥勁正猛,聽覺能力擴張,空間失序感迷人,我破破碎碎,晃晃悠悠,昏昏沉沉,陷進沙發里,聽墻壁那頭的雨聲滴滴答答,打在土地上,打在木板上,打在窗沿上,虛空打在我身處的空間里。我在這亦真亦幻的雨中等待被睡眠重新追趕上,然后回到床上,一覺睡到天亮。
某個白天,她不在家,我站在陽臺上用晾衣架綁好手機,調成錄像模式,伸到她的陽臺上,來回伸縮,左右翻轉,力爭拍到盡可能多的畫面。我反復研究拍下的視頻,她的屋內稀松平常,舊沙發,木桌椅,小書架,素色桌布,桌上有花,白色床品,沒疊被子,沒有貓和男人的痕跡。
她敲我的門。
周六上午大約11點,我正在睡回籠覺。第一聲敲門聲響起,我就知道是姐姐。除了她還會有誰呢?我從床上躍起,隨便套上一件衛衣框上一頂毛線帽,給她開門。
我露出半個身位,等姐姐先說話。
她說,你,中午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我說,呃,我還沒起床。
她說,沒事,我本來請朋友來家里吃飯,做了好多菜,但他們突然來不了了,我菜都準備的七七八八了,一個人吃不完,就想著我們做鄰居很久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起來吃唄,沒外人。
我說,啊,不好意思,我和朋友約好了出去吃……
姐姐溫柔一笑,倚住我門,眼睛往屋內瞄,說,是嗎?那太不巧了。
關上門,我靠墻靜候內心習慣性的不適感退去,走到鏡子面前對望自己,深呼吸一口,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洗了澡,化了淡妝,吞下一粒預防嘔吐的藥,抱上昨晚買的柚子。去姐姐家敲門。
我說,姐姐,我被朋友放鴿子了,現在來你家蹭飯,還來得及嗎?
姐姐說,來嘛,你看這一桌子菜。
真是豐盛,排骨牛肉紅燒魚,清湯蔬菜水果沙拉。
姐姐倒紅酒,問我要不要喝點?
我說,我在吃藥,不能喝酒,姐姐你喝,姐姐做的飯好好吃。
姐姐開朗活潑,不似工作日早上出門時的殺氣騰騰,也不是晚歸時的丟盔卸甲。她拿紅酒碰杯我的柚子汁,主動聊她公司的八卦聊最近和她斡旋的兩個男人,倒也不需要我發表什么意見,感覺只是需要一個活的聆聽者。直到聽我說我因為吐了老板一身羞愧辭職以及被確診為社交恐怖癥的事情,她有點興奮,拿出iPad搜索,驚呼,還真有這種病呢?你確定你沒聽錯?是社交恐懼癥還是社交恐怖癥?網上說有兩種治療方法,脫敏療法和暴露療法,你目前用的是哪種方法?
我說,我在吃藥。
姐姐又問,社交恐怖癥,會影響談戀愛嗎?我公司有個小男生不錯,話也少,但人很溫柔,也很可愛,感覺適合你,下次介紹你認識認識。
我有點累了,那種熟悉的疲憊感復現。我被當成一種活的標本在觀察,類似可愛的倉鼠或者路邊的流浪貓,愛心滿滿的路人蹲下來欣賞拍照,嗚嗚嗚好可愛,但沒人真的要把我帶回家。我知道姐姐沒有惡意,只是我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把他們的凝視當成是我自己的問題,更不會把眼神里的憐憫愛意當真。我甚至允許自己誤會、浪費和曲解他們的好心,真的浪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吃飽了,站起來說,姐姐,你的床好大好漂亮,我能躺一會嗎?
我趴到床上,和我的沙發一墻之隔的床上。墻上掛著一個相框,內嵌一張海報,印著茂盛森林、幽靜閣樓和兩個渺小的人,意境深遠,海報上寫著四個字《春江水暖》。床旁邊的茶幾上有一個花瓶一束白花,旁邊站著一個木制的俄羅斯套娃,對著我的微笑。巨大的困意襲來,我趕在睡著之前,從口袋拿出優盤大小的錄音筆,塞到了厚厚的彈簧床墊下面。
此后,我對姐姐有了一種夾雜著異物感的親近,她依然在每天早上頂著高跟鞋英勇出門,衣服昂貴得體且不重樣,晚歸時又總如戰敗的士兵頹然虛無。我不用再去牛肉面店或者樓下健身區觀察她了,神奇藥物讓我的聽覺變得靈敏而詭異,我在屋內,電梯鈴聲一響,高跟鞋聲音一出,我就知道她出去或者回來了。
某天下班,她給我帶了黑森林蛋糕自己只吃一口說她減肥剩下的讓我替她吃。還有一次,給我打包了幾乎一整只澳龍,說被客戶放鴿子一桌子海鮮都沒怎么動。我邀請她進屋,她剛坐下準備大聊特聊就極速跑了回去,后來她說,那是因為她喝多了怕忍不住吐在我家里。
嘿,有意思,我怕吐到她身上,她怕吐到我家里。好在我們都漂亮的克制住了。
但我依然不否認和她相處過程中的不適感,或者說,我在那天中午鼓起勇氣返回去敲開姐姐的門之前,就清楚會有這種代價,要不收獲到夏天濕毛衣般的熱情,要不收獲到冬天濕襪子般的冷漠,無論哪種,都會讓我不適,不可能有恰到好處的中間狀態,其實我自己都不相信某個真實人類能給我提供恰到好處的中間狀態。
就當脫敏療法吧,我不再試圖消滅那種不適感,而是給它搬個椅子,允許它坐到我對面,不要靠我太近企圖吞噬我就好。
我們的交集依舊不多,依舊沒有到朋友的程度,一起吃飯逛街或者窩在沙發上看劇?不不不,想一想還是不行。好在姐姐也沒有此意。
這已經是我目前能想象到的和其他人類擁有的最恰當的關系了。能做到這一步,捫心自問我已經很勇敢了。
……
艾燈,85后,出生于安徽青陽,現居合肥。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藝術院第七屆簽約作家。小說作品散見于《飛天》《西湖》《野草》《百花洲》《安徽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