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的魅力——鄉村全面振興中的安徽故事”采風作品選（十）

西河渡

唐玉霞

時序漸漸入冬，在熹微的晨光中走在西河古鎮上。一夜清霜，覆在青石街道，街道邊的石鼓、灰磚、木欞，角落里盛開的格桑花、雞冠花、菊花、海棠上。烏桕艷紅、銀杏輕黃，榆樹楝樹蒼綠，這是江南最為斑斕的季節，“和美的魅力—鄉村全面振興中的安徽故事”采風在西河老街與它季節的腴麗和歲月的煙火邂逅。

西河位于蕪湖市灣沚區、南陵縣，宣城市宣州區交界處，隸屬灣沚區紅楊鎮。我們采風的西河古鎮，是一條作為文旅產品的老街。原住民多已遷走，有的落戶在與老街并列的新街，有的則走得更遠，再不回頭。老房子留了下來，它們的根基扎在老街的石縫里，和青石板路，和老街邊緩緩流淌青弋江，與流水一起緩緩流逝的時間，成為西河的前身，亦是西河的靈魂。

河西之古鎮

西河，是位于河西的古鎮。早在西漢時期湖灘密布，雜草叢生，俗稱“草頭湖”，有一庵堂供索取茶水，也稱“茶庵”。常年水患，人煙寥寥，直到明洪武年間，官府發動民間挑圩筑堤，始有定居，由街道發展成集鎮。因坐落于青弋江西岸，故名“西河”。

西河之興，興于為渡。騁舟楫之利，濟貿易交通。

農耕時代，人類逐水而居，依賴水路往來。發源于黃山山脈北麓的青弋江，經西河時水面開闊平坦，是天然碼頭，因此成為徽州通向外界的要道。到隆慶年間，西河逐漸發展為皖南太平、旌德、涇縣等地客商到蕪交易的必經之地。船只在此停泊，客商在此歇腳，山區竹木柴炭等農副產品在此銷售中轉，下游的商販在此設點收購，貨物交通人流進出，帶動服務業，兼之附近糧油棉供給充足，餐飲住宿逐漸齊全。居民以服務業、手工業謀生，一度有機坊布店6家、藥鋪藥房5家，糧行百貨7家，茶館客棧澡堂8家，煙店當鋪醬坊8家。舟船停泊之密、人煙之阜集，可見一斑。

今天的老街為清咸豐三年后所建，呈南北走向，分上街頭和下街頭。黛瓦粉墻，檐牙交錯，大體仍保留晚清的徽派風貌。全長約1400米，街道曲折，窄處僅容三兩人擦身過。比較有意思的是進入老街人家不是上臺階或者跨門檻，而是得先下臺階：房子沿圩而建，路面因逐年防汛加固堤埂的需要，漸漸高于房屋，有的一米多，有的直接將門遮擋成窗戶，這就讓走在街上的人有高高在上的感覺。老街內側房屋店鋪多為數進串連，兩旁尚存店鋪門面飛檐對峙，參差錯落，別有一番江南小鎮的風韻。沿河一側傍堤修筑，前店后宅，前店面對老街，后宅靠青弋江。如果從青弋江邊看，河灘上幾排粗大木柱凌空撐起房屋，“皖南吊腳樓”由此而來。

老街林立的住家商鋪間，有窄窄的青石臺階通向江邊，便于就近挑水、搭船，也便于船家停靠，將纜繩系在階邊石柱上，直接上老街買賣。當年西河有三個較大的碼頭，如今還在使用的俗稱“洋船碼頭”，已有近百年歷史。臺階由采自皖南山區的大青條石壘成，每塊條石都有五六米長，一米多寬，當年南來北往的旅客和貨物通過這里上下船。

站在洋船碼頭的石階上回望，吊腳樓木柱多改成水泥柱，更安全穩定。雖然水邊風中寒意漸濃，依然有游客三三兩兩，河灘上大片格桑花姹紫嫣紅。一條渡船停靠，這是紅楊鎮政府安排的過渡船，早上五點到晚上五點，每20分鐘一班，接送游客和對面珩瑯山村的居民學生來往。

水流多少事

西河古鎮歷經多次興衰，老街也是命運多舛。

明萬歷年間，西河及周邊戰亂頻起，老街上的房屋店鋪焚毀嚴重，經濟一度蕭條。至清中期，時局安定，來西河行商者漸多，老街復于繁榮，一度成為寧國府宣城縣西鄉要鎮。咸豐年間，由于太平軍與清兵在此對壘鏖戰數年之久，百姓深受其難，店鋪紛紛倒閉，街鎮再度衰敗。到20世紀初，輪船改變了青弋江的水上交通。《蕪湖市志》記載，清光緒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已有輪船航行于蕪湖至西河之間。隨著青弋江上來往船舶增多，大批竹木排筏由山區運來、停靠、中轉，西河成為青弋江灣沚碼頭以上最大的貿易集散中心，西河老街再度復興。

1949年后，西河鎮政府大樓、中學教學大樓、郵電大樓與新湖商業街平地而起。20世紀70年代初，新建一條長約50米、寬約5米的水泥面街道，人稱“法制路”，攔腰橫穿老街道，東到河沿，西至圩內，與老街交叉處為“十字街”，上架設水泥旱橋連通老街，旱橋高于路面4米左右，人們可在旱橋下往來，也可由旱橋步入老街。1983年鋪設一條長400米，寬9米的水泥路面街道，在圩堤內側，與老街平行，人稱“民主路”，街面寬闊，農副產品交易聚集在此，形成新的貿易集市。每當東方露出魚肚白，這條街就活躍起來，提籃、擔筐、拉車的人們從四面八方匯集。等到露水曬干，交易結束，人流散去，多年來，當地人都是通過這樣的露水集市進行商品流通。整個集鎮漸漸向圩內擴展，呈現出現代城鎮特色，但對老街本身格局影響并不大。

20世紀80年代，黃沙開采及運輸業成為西河的支柱產業，千余噸的拖船從長江入，溯青弋江而上直達西河，帶動了整個地區的經濟發展。1986年，灣西公路正式通車，水陸交通并舉，迎來了西河歷史上最繁盛的時期，

這是至今西河老人們仍念念難忘的記憶。但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落到西河上，是前浪后浪的日更月替。

時代發展，漸漸將一些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摒棄。20世紀60年代，因修建陳村水庫，青弋江通航能力已有所下降，這是西河喪失它作為碼頭的優勢的開始。隨著公路鐵路全面暢通，西河的水陸交通優勢進一步被弱化。20世紀80年代中期，皖贛鐵路全線通車，古鎮的運勢伴隨著西河碼頭一同冷清了下來。后又一度洪水來襲，居民房屋、財產受損嚴重，一些住戶開始搬遷。到2003年底，西河鎮建制被撤銷后，劃歸紅楊鎮，原有的政治、經濟、文化氛圍隨之淡化，越來越多商鋪遷到圩內的新集鎮上，老街逐漸凋敝。

再說西河古鎮，這個古實指的是老街，這也是古鎮當年的源頭。

當春乃發生

中國的古鎮很多，南北方特色殊異，不同的古鎮在歷史文化背景下延伸出各自的地方特色，體現出獨特的地方文化。2014年，經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委員會評審認定，國家住建部、文化部、國家旅游局等7部委聯合公布第三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西河榜上有名，這也是蕪湖首個村落入選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中國傳統村落是指民國以前建村，建筑環境、建筑風貌、村落選址未有大的變動，具有獨特民俗民風，雖經歷久遠年代，至今仍為人們服務的村落。村落是農耕文明最小的社區單位，也是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集萃之處，中華民族文化的燦爛性、多樣性和地域性體現其中，文化的創造性也在這里。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村落的原始性以及其所附有的文化性逐漸被瓦解，隨之消失。西河也不例外，房屋破敗、居民外遷、人口流失，傳統業態崩塌，古鎮風貌稀薄。

直到二十一世紀，我國旅游業進入新一輪“黃金發展期”，歷史文化型的特色古鎮作為文旅產業迎來發展機遇。西河因水成鎮，河街并行，界定的城鎮空間格局獨特。古萬年臺、文昌閣、呂祖廟等遺址整體風貌基本完整，有較高的歷史原真性。2014年縣鎮兩級政府將西河古鎮列為美好鄉村建設示范點進行重點保護和管理，同濟大學編寫《蕪湖縣西河古鎮歷史街區保護概念規劃設計說明》，2019年《西河文化旅游區旅游項目策劃》出爐，西河古鎮文旅開發持續推進。

現在的老街，上街頭住戶和商鋪較多，目前引進的民宿、特色小店主要在上街頭。在修復古建的同時，西河管委會通過開展各類文學采風、書畫展出，還有月上西河中秋民俗文化周、年貨節，“二月二”西河百家宴等民俗活動，將流量與經濟發展相疊加，推進文旅產業深度融合。老房子翻修改建后引進西河鐵畫、烙鐵畫、紫陽朱氏磚雕、云雀糖畫、古琴館等非物質文化展館。破舊的老糧倉修葺為鼎世·西河倉，內設有民宿、“王大仁水彩畫展館”等文化展館，附近還有“朱明德畫畫的地方”等具有濃郁文化氣息的展館。攝影愛好者頻頻打卡，電視專題片和影視劇如《走遍中國之走進蕪湖之寶姑出逃》《李鴻章與蕪湖米市》《米市春秋》《我的博士老公》《關關雎鳩》《記憶切割》《大國糧倉》等先后來取景。

西河的吸引力更多在于時代變遷和地方發展存留其中的歷史和文化痕跡。這痕跡的靈魂是傳統的生活方式、地方民俗、手工藝和獨特的地域文化。紅楊鎮立足優質資源，進行充分挖掘，打造一條由文旅帶動和美鄉村發展的路徑。

以老街為中心輻射周邊，古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逐變化，煥發出勃勃生機。

我們在西河老街上漫步，看到老舊斑駁，也看到老舊翻新，看到臨街老宅辟出門面，年輕的店主正在研磨咖啡豆，咖啡香籠罩了半條街。年老的婦人在向陽的空地上支起竹匾，曬這個冬天的高干白，她說曬干了做香菜。她十八歲嫁到西河老街，在這里住了六十多年，也做了六十多年的香菜。看到有的竹匾里曬的是切成條狀高干白，有的竹匾里切成丁狀，老人家說切丁的是留給自己吃的，老了，條狀的高干白容易塞牙。那條狀的是賣的嗎？老人努努嘴，說，你們到新街上能買到今年新腌的香菜，我的香菜是給家里吃的。老人說，過年過節，兒子孫子都要回來，不夠給他們帶的。

陽光鋪在竹匾上，青青白白的高干白先要在陽光里曬透，再在母親的手里揉透，才能腌出西河的味道，家鄉的味道。人來人往，水漲水落，當來往的船只越行越遠，終于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外，西河，猶如岸邊的人，依然佇立、遙望，不舍晝夜。因為碼頭還在，石階還在，當年拴著繩索的石柱還在，記憶還在，家鄉的味道還在，那么銘記的鄉愁，仍然有落腳的地方。

唐玉霞，蕪湖市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悠然歲時遷》《和張岱一起看雪》等散文隨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