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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 》中

發布時間:2018-01-29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周恒

中   篇
日本人侵占了淮北平原,強迫吹喇叭藝人在一起搞對篷比賽,舉行歡迎儀式,爹是老實巴交最怕惹事的人,但他心里恨日本人殺中國人,就把吹喜曲改成了吹喪曲,被日本人打斷了腿。
叔叔是個騷人。一輩子不想結婚,搞了很多女人。末了,叔叔栽在了一個女人褲襠里。
——這就是在三十年代轟動整個淮北平原的那個桃色事件。
周家班又一次蒙受羞辱。
那場大水發的好大。淮北的濉河兩岸,到處是白茫茫的大水。烏云在天空翻騰著,遠望天顯得很低,天像快要塌下來了。水連著天,天連著水,水天仿佛融成了一色。惡風暴雨,霹靂和閃,幾天幾夜了,平地里窩的水都有半人深,滿湖里即將收割的莊稼全被淹在水里了,只有紅彤彤的小秫秫穗子,一個個掙扎著露出水面唻。濉河一下子變寬了許多,本來河床邊子的那些盛開著各種小花的水草不見了,能看見一片一片被挪到了河心的葦子梢梢上的纓花,河里水漫過了河床,淹沒了岸里邊的河灘上原先開荒種的一片片黃豆和花生,還有一趟子一趟子拖著長長綠色秧子的白芋,水溜岸溜岸,從西向東,浪打浪的流得特快。停在渡口的那條小木船不見了,撐船擺渡的那個爛眼小老頭也不見了,連河北岸下邊那間留他住的小土草屋也被大水沖塌了。周學寶家里的那幾間土草屋,因為蓋在河岸外邊的那片高地上邊,所以幸免沒被水淹。他家大門口捱南邊的那條官道,被水淹沒了。過路得赤腳丫褲腿子卷到大腿,才能趟水走過去。還有,他家門口官道南邊的那個前車轱李家,整個村子里的房屋,有小半截子泡在水里了。連村頭場邊的吃水井,也被水淹沒了。那些天,想去晏路口趕集,想去虹縣趕縣城,都得撐船才能去。
上邊奚縣長下令給下邊各聯保,讓盡快組織村民排澇,下邊各聯保保長再下令給下邊各保,讓盡快組織村民排澇,排澇,排澇,遍地都是水,水往哪里排?老百姓只有眼巴巴盼著天能晴起來,讓水慢慢的朝地底下洇,啥時候水洇完了,啥時候就不用排澇了。
天晴了,太陽出來了,村里,村外,還有滿湖里,就開始熱鬧了。水里到處都有人,有人坐在大木盆里用手劃著水,大木盆就在水里飄來飄去;有人把家里的網床子四條腿向上翻過來放在水里,上邊鋪上幾塊木板,坐在上面用一根木棍撐著水底,一撐一拔地劃行著,周學寶呆在家里邊悶得慌,一心想出去到外邊水里玩,娘怕他掉進深水溝里被淹死,就找來兩個大干葫蘆拴在他脖子上和腰上,讓他下水里兩只胳膊摟著葫蘆,他在水上懷里就死死地摟住兩個大干葫蘆,飄呀飄呀,可好玩啦!他再也不得沉下水底被淹死了。叔叔會游泳,有時候就教周學寶在水上學著兩條腿打撲通。
鬧秋荒了家里沒有糧食吃。濉河兩岸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坐在大木盆里,幾個幾個的坐在鋪了木板的網床子上,用手或者用棍劃水,滿湖里去逮魚,那時候水里到處都有魚。
周學寶每次跟著叔叔出門在水里劃著網床子,用草糞箕子撈魚,有時候也用筐頭子撈魚,次次都能逮著很多的魚。巧么巧,還能撈到一兩只大王八哩!
爺爺和奶奶被埋的那座土墳,就在周學寶家的屋后邊,墳上沒有墳頭,光禿禿的,墳長滿了虛青的茅草,因為四周都有水,周學寶每次逮魚經過那里,都說去看看爺爺奶奶,叔叔就說等水到時下去了,再去看看吧。恐怕那里窩著蛇咬人哩。周學寶就不敢去了。
爺爺和奶奶的死給周家班帶來了萬分悲痛。前些天,連幾乎是與世隔絕了的太爺爺,也沉浸在萬分悲痛之中了。在埋葬了爺爺和奶奶的那天夜里,太爺爺像是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他趁著家里人都睡了,就半夜里悄悄地走出了他住的那間小屋,從少馬子里找著爺爺生前吹的那支大喇叭,用一只手拿著,悄悄地走出了夜幕籠罩下的小院。沒有月亮,星星也稀;只有遠處的草叢里的蟲鳴。順著院外子東邊的墻邊子小路,一步一步走到了家后子茅廁旁邊,然后,他就按白天送葬時走過的路線,沿著往北通向濉河南岸去的那條兩邊長滿了很深草的小路,朝前走一步探一步地走著,太爺爺是心里數著步子走的路。太爺爺向北走了三百二十五步,就找到了埋在路東邊茅草地里的爺爺和奶奶的那座墳了。那天夜里,太爺爺一個人站在爺爺和奶奶的土墳前吹喇叭,吹呀吹呀,他一直吹到了天亮。是爹和娘倆,哭著,喊著,從家里跑過來把太爺爺攙回了家的。那天早晨,大天四亮的了,周學寶才從夢中懶洋洋地醒過來。這個小男孩,昨夜里夢見太爺爺一個人站在埋葬爺爺和奶奶的那座土墳跟前,吹喇叭,太爺爺吹的是一支大喇叭。聲音聽起來,活像是有個人在哭的樣。那哭聲,感天動地,感人肺腑,催人淚下,能讓濉河嗚咽。太爺爺告他講:他吹的是《拉心曲》的曲子。爺爺說,重孫子,你一定要記住太爺爺給你講的這些話噢?吹奏時要用心去吹,把你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心里想說的,全都一古腦兒用喇叭吹奏出來。周學寶說,知道了,太爺爺。還有,太爺爺又說,重孫子,你處在不同的環境下,吹奏不同的嗽叭,就會產生不同的藝術效果。這才是吹奏《拉心曲》時所要表達的最高的境界哩。周學寶說,知道了,太爺爺。周學寶剛張嘴想喊“太爺爺”就驚炸一下子醒了。就跟著叔叔趕緊往大門外走去,剛走到家后子,就看見爹和娘一人在一邊攙著白發蒼蒼的太爺爺從北邊的小路上緩緩地走過來了。周學寶記得,那天早晨,爹和娘把太爺爺一攙進家院子,爹就發火了,說:家里人一個個的,也不知昨夜里都倒有多睏……接著,爹又說:爺爺你一個人黑更半夜里出去,咋不給家里人說一聲呢?爹和娘倆剛死,家里都難過死了。爺爺你眼睛明知不好使,卻又半夜三更里朝湖里摸去。萬一你再有個三長兩短,還讓咱們怎么過喲……爹說著,就嗓音變得嘶啞了。這時候,娘就走進小鍋屋里去做早飯去了,太爺爺就走進了他住的那間小屋里,一會功夫,周學寶在院子里就能聽見娘在鍋屋里燒鍋做飯手拉風箱的聲音了。
爹突然接著說,都是因為吹喇叭咱爹才挨累死的。不然話……爹下邊的話就不說了。可是爹突然提高了嗓門子吼叫著:家里人都聽著噢?從今個往后,咱周家班哪怕再出去捧瓢討飯,挨餓死,也再不給人家吹喇叭了……
誰都沒有吭聲。那天早晨,只有爹一個人在家院子里說著講著,在演獨角戲。
后來,吃早飯時候,太爺爺從他的小屋里一走進小鍋屋,就有意地“吭”了一下嗓子,說正好,玉文玉武你兄弟倆都在這,爺爺有話跟你倆說。爹忙從小飯桌子旁邊的小板凳上站起來,就伸手扶著太爺爺,說道:爺爺你有話坐下來慢慢說。爹就把太爺爺扶在小飯桌子旁邊的一只小板凳上坐下來了。娘這時從地灶鍋里盛了一黃碗白芋干子稀飯,端過來放在太爺爺面前的小案板桌子上邊,接著,娘又從鐵鍋上邊鏟了一塊用麥面包著外皮子的白芋干子面的鍋貼餅遞到太爺爺手上,娘說爺爺,你老就邊吃著,邊喝著,再慢慢說吧。太爺爺就一手拿著餅,一手拿著筷子,沒有顧得去吃飯,就說:玉文呀,你是咱周家班的長孫。剛才你在家院子里發火說的那些話,爺爺眼雖瞎,可耳朵不聾,咱都聽著了。其實,連你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釘子樣一顆顆扎在你爺爺心窩子里邊嘞。玉文呀,你知道嗎,從你爹娘死了以后,你爺爺才算醒悟過來。你爹景坤是個直人。你爹可是咱周家最好的好人哩!景坤他做什么事情,心里總能想到要維護好咱周家班的臉面。要不然,上天去晏路口對篷,他不會挨累死的。爺爺說得對哩。正在大口吃餅、大口喝稀飯的叔叔突然插嘴說,乖,實際上那天咱爹跟李二對篷,是李二那家伙討了巧了。若真正實打實地比賽技藝,咱爹絕對不會輸給李二的。那天,咱爹虧就虧在他在半決賽中連續吹贏了兩篷子高手,沒歇過來就接著跟李二對篷決賽了。牲口拉犁子耕地,累了還得在地頭歇歇倒口草唻,何況,人呢?李二狗日的巧就巧在抽著了好簽了,他沒有參加半決賽,就直接進入決賽跟咱爹對篷。咱爹已經是大傷了元氣了,可狗日的李二是一點兒元氣沒傷的,咱爹跟他倆硬拼,等于雞蛋朝石頭上碰。何況爹又心急,一心想贏錢給咱娘瞧病,能不累死嗎?太爺爺說,雖然那天比賽我沒有親自到場,但聽小學寶那天回來一說,我就知道七大八了。玉文,其實那場對篷,你爹并沒有真正地輸給了李二師傅,人家李二師傅后來也并沒有輸給咱家的周學寶,是周學寶用我送給他的小銀喇叭吹了《拉心曲》,打動了李二師傅,才把老執山爺給他的那三十塊大洋朝周學寶懷里一塞,人家就走了。周學寶聽了心里美滋滋的,臉上帶著笑。太爺爺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僅憑這一點看,人家那李二師傅也算是一條漢子嘞。叔叔這時又突然插嘴說乖,李二那熊家伙,那天吹的《百鳥朝鳳》,確實吹得不孬。連騎在他脖子上吹喇叭的那個小毛丫頭配合吹得也不孬。太爺爺道:所以說,周李兩家,咱在河南,他在河北,中間只是隔著一條濉河。我敢肯定咱周家班與他李二李家班,還會有一次對篷決賽定輸贏。玉文呀,爺爺聽你剛才說,從今個往后,咱周家班哪怕出去捧瓢討飯,挨餓死,也再不給人家吹喇叭了是吧?你真是這樣想的嗎?玉文,那我問你:像你這年幼巴巴好胳膊好腿要飯的那種滋味你以為好受可是的?哥,要去要飯,你去!叔叔放下手里的碗筷,伸手抹掉了嘴唇上沾的稀飯,兩眼圓睜著朝爹看著說。叔叔又說,哥,你忘了,那年,爹帶著俺倆去人家討飯,你差點兒被那家人放出來的大黃狗咬了……太爺爺說,咱給人家吹喇叭,是憑著咱的技藝掙口飯吃,要飯是向人家伸著手張著嘴要吃。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咱不去吹喇叭營生,還能去搞什么營生。還有,吹喇叭是祖上傳下來的一門技藝,不能在你們手里丟失唻?玉文玉武你兄弟倆給我聽著,太爺爺突然提高了嗓門子說,爺爺現在宣布玉文為咱周家班第三代掌門。從今個往后,咱周家班喇叭不僅要吹,還要吹好吹精,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嘞。爹是個認真的人。周學寶記得,就在太爺爺宣布爹為周家班掌門的第二天早晨,爹就把叔叔喊起床,兄弟倆一起去到北邊濉河岸上吹喇叭去了。本來周學寶也想跟著爹和叔叔一起去的,可太爺爺沒讓他去,太爺爺讓他留在家里,說等會兒太爺爺在家后子給他開小灶。周學寶一聽喜死哩。心話太爺爺是天下第一的喇叭王,只要太爺爺要教俺吹喇叭,將來等俺長大了,也一定能成天下第一喇叭王的哩。那可不是,上天俺去晏路街對篷,就是吹了太爺爺教俺吹的那個曲子,就把李二贏的那三十塊大洋贏過來了。
北邊河岸上的喇叭一響,太爺爺真的就和周學寶一起來到家后子,教周學寶吹喇叭了。那天早晨,太爺爺和周學寶倆站在小路邊子的草地上,那天早晨是晴朗的天,周學寶見太陽照在草上,草葉葉上的露水珠珠,被太陽照得晶晶瑩瑩。太爺爺教周學寶吹喇叭之前,用一只手撫摸著周學寶后腦勺上的那根細小辮,說乖重孫,太爺爺感覺你對吹喇叭悟性怪高,太爺爺才想教你的。太爺爺又說,乖重孫,太爺爺不會看錯你的,只要跟著太爺爺好好學,別怕吃苦,太爺爺一定把你培養成天底下吹喇叭最好的一個。
后來淮北就發了大水。太爺爺每天早晨還堅持把周學寶喊進他住的那間小屋里,一鉚一釘地教他吹喇叭。由于外邊到處是水,太爺爺就一天到晚只能呆在那間小屋里,出太陽時候,周學寶見太爺爺才從小屋里走出來,手里拎著一只小板凳,朝他小屋門口一放,坐在院子里曬曬太陽。每天晚上,太爺爺還是照常得去家后子茅廁里一次,院外邊,下雨窩的到處都是水,周學寶一見天黑路又滑,恐怕太爺爺順著院墻邊子往家后子茅廁去,不小心滑倒了跌進水里挨淹,就心疼地用手去攙著太爺爺,太爺爺說,乖重孫,太爺爺不用你攙了,這截子路太爺爺早就走熟了。周學寶還是小心翼翼地攙著太爺爺,一起去茅廁,再一起從茅廁走過來,一直把太爺爺送進他住的那間小屋里。每次周學寶從小屋里走出來的時候,太爺爺就用手撫摸著周學寶后腦勺上的那根細小辮子。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周學寶就能覺著太爺爺的那只手有點兒在發抖。
那年淮北的濉河兩岸雖然水災嚴重,但是有魚吃就不得挨餓死,周學寶記得,那年秋天,前車轱李家村子沒有一個人餓死的。
那年秋天,大水被洇下地底下以后,爹見村上有人在地里種蕎麥,就喊來叔叔,和叔叔一起從家里扛著鐵鍬鐵锨,去到北邊河岸里邊的荒地上挖了幾片土,種了幾片蕎麥,周學寶記住了爹手里抓握著蕎麥種子朝土里撒的時候說的那些話:青十八,白十八,黑十八,三個十八收回家。后來周學寶才悟出來當時爹說這些話的意思。蕎麥從種到收,在淮北平原所有的農作物莊稼里邊,需要的時候最短。那可不是,十八天長秧,十八天開花,十八天長粒,總共才需要五十四天。濉河兩岸的農民,那年種了很多蕎麥。周學寶看見蕎麥開花時候,遍地都是白的。那一朵朵像雪一樣白的小花,氣味鮮甜,招來許多采花的小蜜蜂,嗡嗡地叫著。那年凡是種了蕎麥的人家,真的都獲得了好收成哩。


水災的第二年,淮北平原上,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什么,收什么,午秋兩季連獲豐收。老百姓只要沒被餓死,只要人還活著,只要能有糧食吃了,家里辦事情就想搞得體面一些。在老百姓看來,人來到世上,無論是誰家,一輩子要辦好兩件事情就死而無憾了。一是請吹喇叭的歡歡喜喜地把新娘子迎進來(傳宗接代),二是請吹喇叭的悲悲痛痛地把老人送下地(入土為安)。實際上,講的就是婚喪嫁娶人生的兩件最大事情。話又說回來啦,辦這兩件事情,都得請吹喇叭的。因此,消失了的喇叭聲,又在睢河兩岸的村子里紛紛地響起來了。
濉河南岸的一些村子,從一有人家開始辦事,首先被請去吹喇叭的就是周家班。同樣,濉河北岸的一些村子一有人家開始辦事了,首先被請去吹喇叭的就是李家班。這里指的是農村辦紅白喜事。去年在晏路街周李兩家的最后那場精彩的喇叭對篷,嘖嘖,真的讓觀眾大開了眼界,大飽了眼福,在村民們的腦海里,特別是給濉河兩岸的村民留下了難忘的最好的印象。在人們看來,周家班的那個掌門周大頭也好,李家班的掌門猴子李二也好,要說那天他倆吹的《百鳥朝鳳》,誰個吹得最好,實際上,吹得都好聽。有人就講如果那天對篷比賽,請行家來評比,肯定是周大頭吹的喇叭音質聽起來好聽一些,但猴子李二呢,他吹的喇叭在指法技巧上,略熟練一些,總而言之,一個是半斤,一個是八兩,各有千秋哩。
盡管周李兩篷喇叭在晏路街去年對篷老執山爺沒有名正言順當場宣布誰是贏家,但是,河北人就說,是咱河北的李二喇叭贏哩。理由是:老執山爺把三十塊大洋獎給了李二了。而河南人呢,就說是咱河南的周家班喇叭贏哩。根據是:最終,李二還是把那三十塊大洋一塊不少的全都給了周家班。于是,河北的村民辦事,都愛請李二的喇叭;河南的村民辦事,就都好請周家班的喇叭。好在爹當了周家班的掌門以后,在叔叔的勸說和太爺爺的開導下,廢除了爺爺在世時制定的班規“五不吹”。無論是什么樣的人家辦什么事,只要來請周家班去吹喇叭,爹都是笑臉相迎,有求必應,答應人家:去!


可是濉河兩岸的村民對周李兩家那年在晏路街吹喇叭對篷一直念念不忘,特別是對周家班那個在后腦勺留后拽的小男孩子,最后他在李二面前,拿出來一支只有一大拃長的小銀喇叭,吹了一支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李二竟然把老執山爺獎給他的那三十塊大洋,心甘情愿地給了那個小男孩子,他就速速離開了那里。對這件事情,都感到好奇。


周學寶13歲那年,周家班喇叭開始在淮北的濉河兩岸火爆。那時候,爹和叔叔的喇叭,經過太爺爺手把手教過幾次以后,大有長進,不論是從演奏技巧上,還是從學的曲目多少上,若是跟蓋淮北的喇叭王李二比,已經不分上下了。爹和叔叔因為喇叭吹得好,被說成是“周家班喇叭兩條龍”。周學寶記得,那時候只要他家早晨一開大門,門口就有人站在那里等著,請周家班去他家吹喇叭的。也有人是來提前預約。不僅河南的人家來請,河北的人家也來請了,周家班成了香餑餑了。有時候,周學寶跟著爹和叔叔出去吹喇叭,一出門就得好幾天才能回來家。娘留在家里忙著家務,和照看太爺爺,太爺爺再也不露面去給人家吹喇叭了。太爺爺只是在家里重點只教周學寶一個人吹喇叭。太爺爺創作的吹喇叭《拉心曲》,太爺爺只傳授給周學寶。爹和叔叔,太爺爺不傳授。叔叔一心想學,太爺爺就是不教。有一天晚上,周學寶跟著爹和叔叔從泗縣吹喇叭回來,剛走進家院子,太爺爺就把周學寶喊進了他的那間小屋里去了。太爺爺說,乖重孫,吹喇叭的各種運氣和指法上的技巧,太爺爺都教給你了。太爺爺愈來愈老了,太爺爺就不再教你了。你現在還小,喇叭吹得比別人好,也不要張揚自己。記住了,人怕出名,豬怕肥壯。周學寶說噢——。太爺爺說,你爹和你叔叔,現如今在咱這濉河兩岸吹喇叭名氣都很高了,也用不著再去教他們了。乖重孫,太爺爺突然變得很嚴肅地說,太爺爺給你訂一條規矩:在你當周家掌門之前,不準拿那支小銀喇叭在任何人面前吹奏《拉心曲》。周學寶說噢——。太爺爺這時臉上露出了詭秘的笑。還有,太爺爺說,喇叭技藝的最高境界,不是單單靠藝術技巧,是要靠能夠表達出人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人的內心世界,和人的欲望。周學寶說知道了,太爺爺。
第二天早晨,太爺爺真的沒教周學寶吹喇叭。周學寶就自己一個人去到北邊的濉河岸上吹了。
那時候,淮北濉河兩岸的村莊,地薄人窮,文化相當落后。鄉下人一年忙完了午秋兩季,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了,就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閑著沒事。那時候農村不像現在家家都有電視,想看電影想聽戲,不用出門,坐在家里打開電視就什么都能看到了,外面的娛樂場所又到處都是的。村民那時候是看不上電影的,想聽戲還得到縣城里去,一旦村子里誰家帶兒媳婦或者是出老殯請吹喇叭的了,就都忙著跑去聽聽、看看,熱鬧熱鬧。周學寶記得,只要一提起周家班喇叭,就跟現在的孩子提到成龍那樣的影星樣,沒有不知道的。連幾歲的小孩子都知道周家班出了吹喇叭最好聽的兩條龍,還有一個留后拽的小男孩子喇叭吹的也才好聽呢。那時候,太爺爺除了在他住的那間小屋里呆著,就是拎只小板凳坐在家院子里曬太陽,每天晚黑還是照常去一趟家后子茅廁。有時候,也去小鍋屋里,坐在灶門口幫著娘拉風箱燒柴火做飯。太爺爺再也不談吹喇叭的事了。周學寶記得他跟著爹和叔叔出去給人家吹喇叭,感覺整天發困,特別是晚黑里給人家吹奏,時常上下眼皮打裱子。一次,因為犯困,周學寶吹漏了音節,爹劈臉就虎,周學寶的臉腫得跟發面饃樣,也不敢險,痛得直掉眼淚珠子也還得在那里認真地吹奏。
周學寶那時候跟著喇叭班子吹喇叭不光學了本事,也比一般的小孩多長了見識。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下午,他跟爹和叔叔去晏路口西邊霸王城一戶帶兒媳婦人家吹喇叭。那是老執山爺親自領著一個駝背老頭子來周學寶家里請的。這樣的事非同一般,一位赫赫有名的老執親自登門,可見周家班的地位在當地有多高了。連當時正在家院子里坐著曬太陽的太爺爺也站起來,趕緊笑嘿嘿地跟老執山爺打了聲招呼。老執山爺正想跟太爺爺說話唻,爹就忙把老執山爺請進了北邊堂屋里坐著,喝喝茶,吸吸煙,歇歇,拉拉呱。據老執山爺介紹,跟他來的是霸王城他表兄,是他表兄明天帶兒媳婦,明個晌午有人客。山爺去當老執,這是毫無疑問的。像山爺這樣的老執非一般人家能夠請得動的,特別是轟動江湖的那場喇叭對蓬大賽在晏路街結束以后,山爺這個老執的名氣就更大啦。既然是山爺去當老執,又把周家班喇叭請去,這才叫日月同輝呢!
那回去霸王城,周學寶是跟他爹他叔叔去的。
霸王城是個有故事的地方。周學寶聽一路同行的老執山爺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霸王城就是個居住人口較多的地方。早在漢代以前就形成了城鎮,當初它不叫什么霸王城,叫零壁,南面靠著濉河,作為一道天然的屏障,庇護著這個古老的城鎮。河也不叫濉河,叫睢水,滋潤著這里生生不息的居民。到了項羽與劉邦爭奪天下的時候,項羽帶著大軍住進了這里,在這個城的東南西北四面用土圍起了三四米高的土城墻。同時又在城北五六里遠的東西方向設了兩個軍營,一個叫大營,一個叫小營,項羽率中軍駐在城中,其他將領率軍駐在大營和小營中,互成犄角。所以現在這里就有了霸王城,同時還有大營子和小營子。
老執山爺愈說興致愈高,他說,項羽神勇,力能扛鼎,善于用兵,從未吃過敗仗。項羽與劉邦曾進行過一場殘酷的戰爭,地點就在零璧東面睢水之上,劉邦十余萬將士被殺,皆入睢水之中,睢水曾為之不流。說來也巧,劉邦命不該絕,突然一場大風刮起,遮天蔽日,飛沙走石,劉邦乘機逃走,躲入北面申村山里一座枯井之中,為日后東山再起留下了機會。現在,申村山里那座叫做垂韁井的枯井還在呢。劉邦十余萬將士的鮮血染紅了項羽將士的戰袍,項羽率得勝將士凱旋霸王城,這個霸王城后來就變成紅色的,就成了神奇血染的霸王城了。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老執山爺繼續說,狗日的項羽,剛愎自用,不聽亞父范增的勸說。劉邦發憤圖強,忍辱負重,四年以后,真正實現了東山再起。接著,老執山爺又說,劉邦重用韓信、張良,使出了陰謀詭計:派人秘密的在霸王城四門的門口用糖稀寫下了“霸王氣數已盡”六個大字,螞蟻最愛吃甜食,就形成了看似天然的六個大字。劉邦趁機散布謠言說,項羽洪福已盡,不要跟著他了,各奔東西吧!項羽的將士一傳十,十傳百,全軍都知道了。那時候的人是信天命的,于是軍心渙散了。緊接著,劉邦再使一招,在濉河南邊小郁家用牛皮做了一個大風箏,風箏下面系著一個大筐,張良坐入其中,夜里,趁著東南風起,飄至濉河北岸霸王城上空,用簫吹起了思鄉的曲子。這時,項羽的將士跟隨項羽常年在外征戰,非常思念家鄉,就都更加相信霸王氣數已盡是天意,天命不可違背,軍心大壞。這時項羽也相信是上天的安排,心中大亂,沒了主意。只好率兵離開霸王城,撤退至南邊的韋集鎮境內的垓下。項羽在垓下被劉邦大軍所圍,垓下一戰,經過激烈戰斗,項羽兵大敗,愛妃虞姬自刎,項羽率部分士兵突圍,逃至烏江,最后自殺,喪失一代霸業,成為千古憾事。
周學寶覺得老執山爺肚子里真有墨汁,連古時候在這里發生的故事,他都能知道。這個男孩子,心里即刻就開始對大額頭子紅臉漢子有了好感了。
在太陽快好落的時候,他們走到了離村莊不遠的河岸邊上,河很窄,里面沒有水,但河底濕濕的,生長著很深的茅芋草,草梢子上盛開著一束束雪白的纓子。河岸上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土堆子,土堆子上也都被很深的茅芋草覆蓋,土堆子邊殘存著一些碎磚頭和碎瓦片,老執山爺用手指著說,你看,那還都是漢磚漢瓦呢!又說,前邊那個村子就是霸王城了,就是當年霸王項羽帶著他的軍隊駐扎過的零壁城哩。老執山爺還說,這個神奇血染的霸王城六十年一現,聽說有人兩次看見那里是一個兵馬城,有站崗的,有點將的,有廣場,有很多房屋。霸王的軍餉錢庫就在城東北拐子,有人一清早上大霧時在那里割草喂牛曾發現一個洞口,錢從里面往外流,糞箕子裝滿了,用草把洞口堵住,回家用車來拉,結果回來就找不著洞口了。
老執山爺說,霸王城里有座廟,廟里有個大鐵鐘,一人高,幾百斤重,一個頭,兩面臉,四條腿,我就親眼見過。有人曾經聽見大鐘說過話:俺是鐵,你是銅,你到南宿縣,俺到霸王城。
老執山爺說這些話的時候,周學寶見西邊的天空只剩下半個通溜紅的太陽了。
周學寶跟他爹他叔叔出去吹喇叭時漸漸地發現一個秘密:只要他爹他叔叔兄弟倆到哪個村子里給人家吹喇叭,他倆身后邊都要站著三兩個年青好看的女人。特別到了晚上,有月亮門口還能亮堂些,若是攤上月黑頭夾陰天,辦事的人家又只是在吹喇叭的大桌子上邊放著一盞小洋油燈,那火苗子又小,還暗黃暗黃的,只能照出大桌子上邊擺放的東西,連坐在大桌四圈子幾個吹喇叭的鼻子和眼睛還有嘴巴都模模糊糊,有時候燈還好挨風刮滅,再加上來看吹喇叭的村民,白天在湖里干了一天的活,看了一會就力不從心的兩個眼皮直發黏,有的就回家睡覺去了,有的卻還在堅守著崗位。實際上,站在那里只是像一種擺設了。周學寶后來當了周家班掌門了,有時候還好想起少年的時候發現的這個秘密。想著,想著,心里就笑了。那可不是,往往在這種時候,女人才敢發揮各自的優勢,去占領各人的陣地,也就是說去靠緊吹喇叭后邊的身子,有的媳婦就故意地把自己的兩個肥碩的寶貝擱在他爹或者擱在他叔的脖頸子上。每一次遇著這種情況,兄弟倆就各自采取了不同的戰略戰術了。可爹是有老婆孩子的,再說,周學寶知道爹是老實人,對自己管得特別嚴,所以,在周學寶的視線里,爹是只守不敢攻,不敢跨越雷池半步,整個身子像僵了樣,就像有人在爹身上裝了定時炸彈,只要敢動一下,他身上的炸彈定會即刻爆炸似的。
其實,爹哪里知道,叔叔有一次對周學寶說,男人愈是謙讓,女人就愈是得寸進尺哩。天底下不逮老鼠的貓還倒是有,而不剋腥的貓,還真沒聽說過哩,大概女人就是這么想的。就用那寶貝在吹喇叭的脖頸子上來回地蹭著。像爹這樣從來沒碰過別人女人的男人,只要遇著潑辣的媳婦向他叫陣,他就像挨烙鐵烙了似的,驚悚地站起來啦。爹本來是坐在大板凳上的,為了躲開是非之地,就只有站起來吹了。爹是個方方正正的大高個子,他站起來像一扇子門樣,任你哪個多情的媳婦,也望塵莫及哩。
周學寶發覺叔叔對待這些多情的小媳婦就自有他獨門的招術了。一來叔叔沒有媳婦,就不怕女人們跟他叫陣;二來年青氣盛又是個火爆性子,任你是誰家的媳婦,想往他眼里揉沙子是萬不可能的。當然嘍,誰家的媳婦喜歡上他啦,若是朝他甜甜地笑笑,他心里喜歡,也會朝她笑笑的;若是找他說說話,他同樣會滿足她們。可是,哪個想占他點兒小便宜,對不起,你摸錯門哩。叔叔吹喇叭的時候,誰家媳婦若是敢用她的寶貝在他脖頸子上操練,他會讓她一下子記住叔叔一輩子的。真的!不信,你就在意地瞧瞧。叔叔一邊吹著喇叭,趁看的人沒在意, 就騰出來一只手 捏住他吹奏的那支大喇叭,繼續地吹奏著,而另一只手卻擅自離開了崗位,別人還以為他是想按耳朵上搔癢癢唻,哪知那只手卻朝他脖頸后面拐去了,照準人家媳婦的寶貝突然搦了一下子。那媳婦就忙用兩手去護。臉即刻羞得跟新娘子下花轎時頭上蒙的頂頭布通紅,痛得掉了幾滴清淚后,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周學寶見叔叔那只手卻又呼啦一下子在他自己的耳朵上,假裝著胡亂地劃啦了幾下子,最后才又回到原來的崗位。吃了虧的媳婦,依舊舍不得離開,一直等到月明星稀的深夜了,吹喇叭的不吹了,才深情地用眼睛去勾叔叔,其實,那雙眼睛里包含著很多的內容哩。叔叔后來曾經對周學寶說,太遺憾啦,那時候因為你叔還是處男,狗日的,對男女交媾的事,一點兒也不懂。那時候,你叔只是覺得怪好玩,才那樣跟她們瞎玩玩的。后來你叔懂了。就跟她們玩真格的哩。叔叔吹喇叭比爹吹喇叭吹得還好。村里的人都這么說。叔叔吹出來的喇叭聲音優美動聽,會的曲子也多。叔叔無論去哪個村子吹喇叭,只要喇叭聲一響,那些大閨婦、小媳婦就圍上叔叔了。叔叔因為搞女人多了,也就搞出經驗來了。叔叔說,趁天黑男人不在意,只要他看好的女人,管她閨女還是小媳婦,隨便用幾個眼神,就把女人勾上了。
周學寶開始總以為叔叔是因為大魚大肉吃多了,拉肚子,才脫崗的。后來才知道,叔叔是帶女人在家后子或者是在小溝坡子上搞的。有的女人挨叔叔搞上癮了,還跟蹤著叔叔到別的村子吹喇叭時再搞。叔叔還說,怪不得爺爺不教他吹《拉心曲》唻,爺爺真要是教了他吹《拉心曲》,他吹《拉心曲》勾女人,搞得女人還要多多哩。
周學寶記得,叔叔搞的第一個女人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叫張美蘭。 
張美蘭是脫褲子張家的。脫褲子張家叫得是有點兒名堂的。村莊南湖有一條河,河不寬,里邊卻常年有水,水太淺了不能撐船,河上又沒有橋,想從那里過河,必須得脫掉褲子趟水過去,即使是皇帝老子下來私訪,只要從那里過河,也得脫掉褲子趟水過去。后來就有人說,這個村子不應該叫張家,應該叫脫褲子張家才對頭。這個叫法后來就慢慢地被人叫開了。
其實叫得有名堂的村子,在淮北的鄉下多的是,尤其在虹縣境內,譬如說,叫八里鋪的,實際是十里路。叫十里店的,實際是八里半。叫西集子的,卻往東南看的。哪一個村子,都有一段子傳奇故事,里面的學問可大著哩。
脫褲子張家離虹縣縣城不遠,就在虹縣縣城挨西北拐子,離兩山口那里很近。兩山口也算是虹縣縣城的一個小景點,那里是當年垓下之戰的入口。實際上,那里只是兩個很平常的小山包子。
周學寶那天跟叔叔去脫褲子張家吹喇叭,是因為張美蘭的爹張萬富娶小老婆,那段時間也不知是什么黃道吉日,鄉下辦喜事的特別多。周學寶家的大門口,天天都有人在那里出出進進的請他們吹喇叭。那天還是月黑頭的時候,爹帶著兩個徒弟朝江蘇的睢寧縣那邊剛走,叔叔就把他從熱被窩里喊起來說,走學寶,俺們去脫褲子張家!叔叔帶著他和兩個徒弟,摸著黑朝兩山口那邊的脫褲子張家去了。爹帶的那兩個徒弟,和叔叔帶的這兩個徒弟,都是爹答應收的。周家班喇叭一有了名氣,就有人拜師學藝了。先著本村子里的兩戶人家的孩子,因為家里窮,吃了上頓接不上下頓了,恐怕兒子在家里呆著挨餓死,兩戶人家的爹娘就一家領著各個的兒子,進了周家班的家院子里,兩家人就都“撲咚”、 “撲咚”跪在地上,哭哭險險地說,周師傅,行行好吧,開開恩吧,收下他倆為徒吧。不然話,兩個孩子都會餓死的。爹嘆息一下就說,學吹喇叭有什么好,喇叭吹得再好,還是討飯的買賣。爹始終認為吹喇叭就是向人家討口好飯吃的營生。爹就收下他倆為徒了。接著,又有人來拜師了,爹同樣收下他們為徒了。
走到兩山口的時候,太陽就露出來了。周學寶心想,這脫褲子張家真特別,去那村莊必須得從兩山口走過去才管。已經立過冬好幾天了,太陽顯得白白的,亮亮的,仿佛里面含著很多的水,照在身上,有點兒涼蔭的。初冬的清早,兩山口顯得特別地清純。周學寶發覺連自己喘的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兩邊的小山山坡上長著稀疏的小樹,樹上的葉子也稀稀的,有的變成了枯黃色,有的變成了紫紅色,朝陽的那一面被太陽照得發亮。樹下邊是一片枯黃色的落葉,那些落葉和地上枯黃色的茅芋草混雜在一起,上邊也灑了一層亮亮的陽光。站在兩山口當央的土垃路上,周學寶感覺兩山口像扒倒了幾間屋留下來的一個大巷口子,巷口里的陽光格外多哩。東南拐子是虹縣縣城,從城邊子鋪滿一片陽光的麥苗子地里蒸發出一團薄霧。天上顯得很干凈,那里,看去特別燦爛。過了兩山口,就沿著軋有四個木轱轆車轍的土垃路向南走約二里地,往西邊再一拐,迎面就橫過來一條河,周學寶見河有三四間屋寬,河水清澈見底,河邊子長著一片片葦子和水草,葦葉子多半枯黃了,葦子上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片葉子及枯黃的葦纓子。那邊有一片麥苗子地,過了麥苗子地,看見有一個村子,村里村外長的都是樹,因為冬天了,周學寶就能從那片稀稀的樹杈子間隙,和稀稀的樹葉子間隙,看見一片黑褐色的土草屋,心里就覺得這個村子里的樹,和村子里人住的屋,跟他前車轱李家村子是一模一樣的。有只鳥正從河對岸上的一片刺槐樹里,撲楞楞地飛出來,然后喳喳叫了幾聲,就朝村子的那個方向飛去了。周學寶的目光就跟著那只鳥飛去了。
學寶,快脫褲子下河趟水過去,河那邊的村子就是脫褲子張家哩。叔叔說著,就把肩上的少馬子朝河邊子隨便一擱,先拿左腳踩掉右腳上的鞋,再用右腳踩掉左腳上的鞋,接著,伸手拽開了勒在腰上的粗布條帶子,把粗布大腰褲子脫掉,把東西朝胳肢窩里一夾,左手拎著鞋子,右手拎起少馬子,兩只大腳丫巴子踩進了冰涼的河水里了。
還有你們幾個,都給我脫褲子趟水過去,叔叔說。
乖乖,怪不得那個村子叫脫褲子張家哩,周學寶嘴里嘰咕著,就急忙脫掉了鞋子和褲子擱在懷里抱著,赤著小腳丫巴子朝水邊子蹭,先是拿一只腳朝水里邊踩,冬天的清早,河水刺骨的涼哩,那只左腳剛一沾上河水,趕忙地就蜷了回去,凍得他直打牙,腿上即刻起了一層小雞皮疙瘩,可他一見那幾個徒弟都光著大屁股走進水里了,他也就咬著牙跟著走進水里了。
河邊子水很淺,只能剛剛沒了周學寶的小腿肚子,可他趟水走到河當央,就看見了水底下有一道子黑綠色的深溝叫龍溝,龍溝只有兩步寬的樣子,叔叔和那幾個徒弟打龍溝里趟過去的時候,水才沒了大腿根子,周學寶趟水走到了龍溝邊子卻站在那里不敢朝前趟了,周學寶知道,他若是從龍溝里趟過去,水至少要沒到他的胸口窩,他身上穿的他娘剛給他一針一線縫的粗布小棉襖就得濕透了。最終,還是他叔周玉武折回來把他抱過去的。
到了河那邊,周學寶就趕忙在河邊子草上搓掉腳上的黃泥,穿褲子穿鞋,他一邊穿,一邊在他叔面前說,叔叔,俺們光著屁股過河,萬一遇著女的過來了咋弄?
叔叔聽了,心里想笑,但是他沒笑。就拿眼睛朝他侄子腿襠里的小鳥瞄了一下子,就說,有禮的街道,無禮的河道。毬唻,哪怕是虞姬娘娘走過來,俺怕個毬!
那天早晨,叔叔帶著周學寶和他的幾個徒弟,剛走到村頭的青石板鋪的小橋上,新郎官張萬富就派人迎過來了。
那時候,太陽快爬上樹梢子了。周學寶和他叔幾個人就跟著一個麻臉老頭子走進村子里。周學寶感覺天地間特別亮,特別暖,天空跟洗過的樣干凈,太陽也顯得特別低,就像一團子刺眼的白亮團子懸在村子的挨上邊似的。房前屋后,到處淌著陽光。村子里有不少人家已經在吃早飯了。鄉下人冬天吃早晨飯都比較晚。有的人家屋脊上的煙筒里還冒著縷縷青煙,有的人家才剛拉開大門,肩上挑著兩只大木桶,去村外邊的吃水井挑水去了,周學寶見吃早飯的村民,手里端著大黑碗,有的是端著大黃碗,蹲在自家門口美滋滋地吃著,也有十個八個身上穿著一樣顏色的老粗布衣裳的男人,聚在一個大巷口里邊吃的,雖然吃的是雜糧飯,但個個都吃得特別開心哩。
在村子當央的一棵老槐樹上,周學寶看見了兩三只花喜鵲子在樹枝上喳喳地叫著。
周學寶他們幾個吃過了早飯以后,辦事的人家就在自家門口放了一張大方桌子和四條長板凳,還在大桌子上面放了一壺茶、一只碗、一包洋煙和一盒子洋火。周學寶和他叔還有幾個徒弟,就坐在那里吃煙喝茶拉呱,等待新娘子的到來。還沒到一袋煙的功夫,就有一個剃了光頭的小伙子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告訴麻臉老頭子,說,聽來人說,花轎都過了兩山口嘍。周學寶一聽,心里就樂了。心說乖乖,新娘子坐在花轎里怎么過河呢?難道新娘子也得脫掉褲子,露著大白屁股趟水過河嗎?想著想著,就嘻嘻地笑了。大約一袋煙的功夫,麻臉的老頭子就嘴上一邊吸著洋煙,一邊笑嘿嘿地走過來,對坐在板凳上吸煙的叔叔說,周師傅,勞駕你去村外迎接一下子。周學寶心想,麻臉老頭子可能就是老執。周學寶望見他叔把嘴上正吸的洋煙朝地上一丟,用腳踩了踩,就帶著周學寶他們幾個,打鼓,敲鑼,吹著喇叭去村外迎親了。
那天,周學寶跟他叔吹的曲子是《抬花轎》。 后邊跟著一坨子小孩子,一條大花狗也跟在旁邊跑著。
過了村頭的青石板小橋,周學寶就遠遠地看見從前邊的土拉路上過來一大窩子人,還有一匹大白馬,一抬大花轎。吹喇叭的是走在最前邊的,后邊跟的是新郎官騎著大白馬,再后邊是四個穿黃戴紅腰上勒紅的男人抬著的花轎。
迎親的喇叭和送親的喇叭在村口就遇上了。兩班喇叭一碰面,花轎就得停下來,吹喇叭的就得在一起對蓬,這是虹縣的規矩。不過,這只是一對一的暫時性的對蓬,跟去參加比賽是兩碼子事,這種比賽是不需要名號的,也就是說兩班喇叭對著吹時那一方圍觀的人多,那一方就有面子。其實這主要是為了增加歡樂的氣氛。于是,兩班喇叭就各自站在各自的地盤子上吹奏起來。從村子里跟來的小孩子,也都呼啦一下子跑過去圍住了花轎和吹喇叭的人,村子里的大人也紛紛跑過來了。
真是山不轉水轉。周學寶見那邊吹喇叭的是李二那幫子,還有那個辮著兩根細小辮的小女孩子。李二還是戴著那頂西瓜殼小帽,小五十歲的人了,兩只眼睛還是猴精猴精的。那么烔烔有神。才二三年不見,小女孩個子躥出來有一頭,身子還是細溜的,辮子也黑了,也長了,兩只眼還是兇兇的看著人,小女孩一邊吹著小喇叭,一邊用眼睛朝這邊看著,周學寶覺得小女孩是在看他,他這里嘴里吹著喇叭,心里就覺得慌慌的。叔叔見侄子突然間吹走了調子了,心里就明情了。叔叔就用一只手拿著喇叭吹著,用另一只手朝周學寶的身子上輕輕地搔了一下子,說小屁孩子,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想護著未來的老丈人嘍!
周學寶的臉“唰拉”一下子紅了。
新娘子是虹縣城西南拐十多里地一個村子上的。她家請來吹喇叭的李二是新娘子的表叔。李二一見那邊請來吹喇叭的是周家班二掌門黑臉胖子周玉武和那個叫周學寶的留后拽的小男孩子,就對身邊正在吹喇叭的那個辮兩根細小辮的小女孩子道:閨女,咱父女倆可不能輕視噢?聽講周家班這個二掌門,吹喇叭比他哥周玉文還強。那個小男孩子更不能輕視噢?聽講他家里來了個瞎老頭子,是那小男孩子的太爺爺,據說很可能就是當年吹喇叭把宮女給吹上了床的那個宮廷神秘的樂師。那個瞎子曾經是全國第一的喇叭王哩!還聽講,那個瞎老頭子每天早晨都在沒人看見地方偷教那個小男孩子吹奏。小女孩子聽了愣了一下。接著,就把嘴里吹的小喇叭拿下來,說爹,俺才不稀罕那個小屁孩子唻!李二就想我堂堂的一個老江湖,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在這里失面子了。李二就把門面家伙最拿手的曲子抖出來吹了。
李二吹的是大喇叭,小女孩子吹的是小喇叭,吹的是《雁落沙灘》……
李二是領吹,他吹奏的是頭雁從地面起飛的叫聲,看的人都一起鼓掌叫好。叔叔就說,學寶,別看他吹得怪好,憑他那兩下子,贏不了咱。叔叔又說,看在咱未來的侄媳婦面子上,咱就饒了熊家伙他這一回吧。
周學寶的臉“唰拉”一下子就又紅了。
接著,叔叔道:但是,爹就是因為跟他對篷累死的。這個仇,咱一定得報!等下次什么時候再跟他對篷決賽了,我一定讓他敗得落花流水!這一回,咱就順著他吹算毬。叔叔吹大喇叭,周學寶吹小喇叭,大喇叭領吹,叔叔吹的也是頭雁從地面起飛的叫聲,在這邊圍著看的人,也都一起鼓掌叫好。
吹罷了《雁落沙灘》,接著,李二那邊又吹了《百鳥朝鳳》……
這邊,叔叔和周學寶也吹《百鳥朝鳳》……
那天新郎官騎在馬身上始終沒有下來。那匹大白馬的屁股后邊,是停在地上的那頂通紅的大花轎。新娘子坐在花轎里面,轎門被紅布簾子擋上了,因為在花轎還沒有抬到新郎官的家門口的時候,外邊的人不興掀轎簾子看新娘子的,坐在轎子里的新娘子,也不興掀簾子偷看外邊的人。周學寶那天只是順著李二吹奏的曲子,隨便地吹吹,自然就能騰出一些空,仔細地看一下騎在馬上的新郎官了。新郎官原來不是俊溜的年青人,竟是個一臉黑皺巴嘰的小老頭子。咧著嘴巴笑的時候,周學寶看見他滿嘴是霉醬豆子樣的牙齒。周學寶發覺他騎在馬身上一點兒也不安分,老是好轉臉去瞅他身后邊的花轎門簾子,像是嘴里邊還咕唧著些什么,周學寶就聽不著了。
太陽把新郎官胸前別的大紅花,和馬額頭子上別的那朵大紅花,照得鮮紅鮮紅的。
麻臉老頭子這時候將手里的一支沒點著的洋煙,朝耳朵上一夾,然后就選著路邊子的一塊栓牛的石頭,朝上一站,連拍了幾下子手掌,說吹得好,吹得好,兩邊的師傅吹的都好!接著,麻臉老頭子又一邊鼓掌,一邊說,大家都給鼓掌!
一片熱烈的掌聲就在村頭響了起來。
熱烈的掌聲過后,麻臉老頭子就兩只拳頭子猛一攥緊喊了一聲:
起轎 !
迎親的隊伍就緩緩地進村了。
那次在脫褲子張家吹喇叭,周學寶感覺收獲最大的還是叔叔把人家新郎官的大閨女給拐走了哩。
后來周學寶就想,那天在脫褲子張家,叔叔如果不是出風頭吹奏,也許就不得把張美蘭給勾引哩!一個大戶人家的閨女,肯定是不會看上一個從北邊鄉下過來吹喇叭的。
周學寶記得那天他在張家大院子里聽麻臉老執唱完《新娘子走十二步》,剛打院子里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叔叔正站在門口的那張大桌子旁邊吹喇叭。整個的大門口就都圍滿了人。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過來看稀奇了。看吹喇叭,對于脫褲子張家人來說,肯定不是頭一回,但看像叔叔吹這樣好的喇叭的,卻還是老和尚娶新娘子頭一回哩!
周學寶從來沒見過叔叔吹喇叭有那天那么張揚的,連周學寶當時都看呆了呢!叔叔那天異常興奮,他手里拿著兩支喇叭,一手拿著一支喇叭,時兒吹一支大喇叭,時兒吹一支小喇叭,他一邊吹著,還一邊舞蹈著。周學寶感覺那天叔叔特別激動,他脫掉了外邊的小棉襖,上身只穿著一件粗布的對襟小褂子,刺眼的太陽把他的黑臉和黑脖子照得濕亮亮的,兩個徒弟也不再打鼓敲鑼了,都愣愣地看著師傅最精彩的表演。看的人時時拍巴掌喊好!好!好!!!那天叔叔吹奏的是《十樣景》,吹到特別興奮的時候,竟然一下子跳到大桌子上邊吹了。可他剛跳上大桌子上開始吹奏,李二就帶著他的喇叭班七八個人走過來,心里就覺得周家班這個二掌門,吹技明顯勝過當年他爹周大頭。李二就說,周師傅,俺們急等著到澮溝拜把子兄弟那里趕場子,后會有期嘍!叔叔站在大桌子上也向李二笑笑地回了一句:后會有期,李師傅。
李二他們走的時候,周學寶發現那個小女孩狠狠地看了他一下,兩只眼睛還是那么兇。周學寶心里就慌慌的。再一次記住了小女孩子右臉上的那顆黑痣。
叔叔又繼續吹奏著。
周學寶覺得叔叔表現得有些奇怪,就東張西望地去找,終于在門口土垃路那邊靠著一棵樹干上堆的小麥穰垛邊子找著秘密了。那里站著一個穿紅洋布小棉襖的大辮子閨女,周學寶發覺她正在含情脈脈地朝叔叔瞅著哩。同時發覺叔叔的兩只眼睛正在貪婪地朝人家那邊一瞄一瞄的哩。周學寶就在心里嘻嘻地笑。心說,叔呀,叔呀,你是見不得腥的饞貓哩。
淮北冬天的晚黑里,月光顯得像熔化了的白銀在鄉村的土地上流淌著。那天晚黑,周學寶用小喇叭獨奏了《百鳥朝鳳》,立即換來了看的人一片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接著,叔叔玩了周家班的一些小武場,如嘴里噴火啦,吐彩虹啦,吐旗桿啦,口中吞劍啦,等等,等等。一直到了深夜,村民們才陸陸續續地離開那里。到最后,只剩下幾個迷戀叔叔的單相思的小媳婦和一兩個溜溜俊的大閨女守在那里啦。因為周學寶發現兩根粗大辮子拖在腚瓣子上的那個白臉大閨女就站在叔叔的挨旁邊,叔叔一激動,竟然吹奏了在淮北廣泛流傳的民間小調《送情郎》了。
那天晚黑,叔叔剛吹完了《送情郎》,大辮子閨女就挪到叔叔跟前把頭低著,兩只白嫩嫩的手擺弄著垂在懷里的大辮子,呢喃地說,你這位大哥真葷哩。叔叔借著放在大桌子上邊馬燈的光,朝那閨女的懷里瞅了一下子,嘴巴咧了咧,沒吭聲,有些受拘束的樣子。
大辮子閨女手里擺弄著懷里的大辮子低著頭,有事沒事的問。問過了,又抬起了頭朝叔叔的臉上瞅了一下子,達到了目的,卻又把頭低得低低的。
叔叔心里潤潤的。
大哥,你多晚子走哩?她問。
叔叔答:明個一早清子。
那天晚黑的故事就這樣悄悄地結束了。
第二天一清早,周學寶就跟著叔叔和幾個徒弟,走出村子,來到那條東西河的河沿邊子,剛脫掉褲子想從河里趟過去,周學寶卻突然看見在河對岸的一棵刺槐樹下邊,背朝著他們站著一個辮著兩根大辮子的大閨女。
周學寶一邊趟著水,一邊說叔,你看那兒有人哩。
叔叔就眼一睜,有人咋啦,難道能把你的雞巴咬掉不成?
可周學寶望見叔叔朝那邊抬頭望了一下子,臉即刻就變成猴子腚了。就趕緊給周學寶和那幾個徒弟使眼勢,意思是:都別吭聲噢。周學寶就想起了昨天他們脫褲子過河時,叔叔理直氣壯地說過的那番子話了,就說,叔!昨天你不是說有禮街道,無禮河道嗎?叔叔臉紅紅的把嗓門子壓得低低地說,學寶,就你個熊羔子話多。昨個是昨個,今個是今個。難道你沒聽講,從前皇帝下圣旨還有更改的咧!你若是再敢多嘴多舌的,叔就不抱你過龍溝嘍。
幾個徒弟聽了,心里就想笑,有一個徒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可他慌得趕忙用手把自己嘴巴捂上了。
周學寶心里不服氣,就把嘴巴噘多高。
他們就都躡手躡腳地上了岸,急急地穿好褲子以后,那個大閨女才把身子轉過來,叔叔沒忙著過去。周學寶看見,她用手勢招呼他叔,叔叔就臉上紅巴紅巴地蹭著水過去了。
那一幕很精彩。
一男一女站在河岸上的一棵刺槐樹下甜甜蜜蜜地說小話,連偷聽他倆說話的太陽都羞紅臉了。
周學寶知道她叫張美蘭,是大財主張萬富的閨女。那天早晨,叔叔在小樹蒲子里,跟張美蘭真槍實彈過后,張美蘭就硬是要跟叔叔回到前車轱李家,要嫁給叔叔。
叔叔說了好多好聽的話,那天早晨,張美蘭才放了叔叔一馬。可是,后來沒幾天,張美蘭竟然找到了前車轱李家,硬要嫁給叔叔,叔叔就躲著不沾家。爹為了這樣訓了叔叔多少次。叔叔就是寧死不愿意跟張美蘭結婚。叔叔告訴周學寶說,他不想結婚哩。因為這事,周家班差點兒因為叔叔吃了一場官司。
周學寶后來才知道,叔叔自從搞了大辮子閨女張美蘭,像人吸了大煙樣有癮了。搞了第一次,就想搞第二次,還想搞第三次,第四次……叔叔就是這樣搞女人搞成了癮的。
爹是個正經人。對叔叔胡亂搞女人,他從心里厭煩。爹就動不動訓叔叔,叔叔不惱。還嬉皮笑臉說,車軸愛車軸,車栓愛車栓,咱淮北人不是有句話叫“愛吃蘿卜吃蘿卜,愛吃豆腐吃豆腐,吃蘿卜吃豆腐各其所好嘛”。哥,你說可是的?叔叔還帶點兒風趣地說,再說了,磨鐮又沒影響咱少割麥。哥,你說咱成天到哪里去給人家吹喇叭藏過奸了,還是給咱周家班喇叭丟過臉了?爹見叔叔說不過來了,就賭氣不說了。在家吃早飯的時候,娘也說過叔叔。娘說,學寶他叔,你也快小四十的人了,咋還不說個合適的人哩?叔叔笑笑不吱聲。周學寶見叔叔只顧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碗里的稀飯。草留后代等來春,人留后代防百老。娘說,他叔,不是俺說你的,張美蘭那閨女多俊溜哩,去年你若是把她娶來家了,說不準早給你生個大胖小子嘍。周學寶那天早上吃飯時“噗嗤”一下連嘴里喝的小秫秫面稀飯都笑嗆進鼻子里去了。叔叔喝完碗里一大碗稀飯,伸手朝嘴唇上抹了一把,就站起來說,嫂子,也不知為啥,咱就是不想結婚哩。叔叔說罷,臉上帶著笑就走了。
爹擔心學寶跟他叔在一起攪糊長了學壞。讓他平時離他叔遠一點。任爹怎么說,周學寶還是舍不得離開叔叔半步。在周學寶心里,叔叔除了愛搞女人這一點不好。別的,叔叔什么都好。特別是叔叔吹喇叭吹得好。平時叔侄倆在一起,又無話不談,心里想說的話什么話都能說。叔叔說,你叔知道你叔不像你爹安份。就拿吹喇叭來說,你爹吹喇叭,是為了傳承咱周家班的喇叭,你爹始終是把吹喇叭當成養家糊口的一種手藝。你叔吹喇叭是為了好搞女人。學寶,叔叔說,說真的,叔叔真的佩服你太爺爺,你太爺爺雖然眼睛瞎了,可你叔認為你太爺爺眼瞎得值哩。狗日的,普天下有誰個能把皇帝搞的女人搞了的?你太爺爺搞了。學寶,不瞞你說,你叔想呀,你叔真要是能像你太爺爺吹喇叭那么好,你叔非得把咱淮北平原上的俊溜女人搞一遍不可。若那樣,你叔死也值嘞。但有道是:“近墨者黑”。周學寶雖是泉水一樣清純的少男,可整天耳聞目染叔叔三句話不離搞女人,時間長了,周學寶再去哪村子吹喇叭時候,遇見了人家好看的小女孩子,也就怯怯地去偷看幾眼了,加上叔叔一旁挑逗,一旁言傳身教,周學寶心里就開始喜歡好看的小女孩子了。
周學寶十四歲那年喜歡上三個小女孩子。
一個是井李王家石保長小孩姨三閨女玲子,另一個是晏路街北頭染紡店老板韓禿子的千金華子,還有一個就是前車轱李家捱東邊小張家村東頭的楊寡婦的獨生女香子,三個小女孩子都是淮北的濉河兩岸千人難挑一的漂亮的小女孩子,周學寶每天夜晚躺在床上,都要在腦海里盤點幾遍才能睡著覺。周學寶吹喇叭,在周家班排名雖說在他爹他叔——喇叭兩條龍之下,可他那年在晏路街參加喇叭對篷比賽,最后拿出來一支拃把長的小銀喇叭不知吹了一支什么曲子,把在場看的人都感動了,蓋淮北喇叭王李二心甘情愿地把老執山爺獎給的三十塊大洋統統地給他了。當時人都覺得好奇。過后人都還覺得好奇。就都說,周家班那個留后拽的小男子一定是“喇叭小神童”。可是,從那以后,周家班無論去到哪給人家吹嗽叭,那個小男孩子再也沒吹過那支拃把長的小銀喇叭,也沒有人再聽過那支神秘的曲子。每次演奏,那個小男孩子只在旁邊配樂。周學寶記得,長到了十二歲,爹娘就在家里辦了一桌酒席,請了人客,還用紅布包著一把剪子,當著客人的面,“咔嚓”一剪子把他后腦勺上的那根細小辮子剪掉了。周學寶后來才知道,那是在舉行小孩子剪毛頭的儀式,宣布小男孩子的一切災難,從此,全隨著后拽被剪子剪掉了。周學寶剪掉了后拽以后,意味著他將要長成大小孩子了,但是周家班到哪去,他依舊是配樂,不讓他主吹,愈是這樣,人就都愈是想聽他主吹,用那支拃把長的小銀喇叭,吹奏那支神秘的曲子。如此以來,周家班喇叭就給那么多好奇的人留下了想頭。
在三個漂亮的小女孩子中,周學寶最喜歡的是在他家東邊村上的楊寡婦的三閨女香子。周學寶跟香子認識是在前年的夏天里。那時候,周學寶剛把后拽剪掉。那天是東邊小張家的賣豆腐的王麻子帶兒媳婦,周家班去吹的喇叭。晏路街山爺去當的老執。
小張家村子看去是團團一大片房屋,也都是一間間小土草屋,這里一綹子,住著幾戶人家;那里一綹子,住著幾戶人家;房前、屋后都是樹。天底下,到處是濃綠的樹葉。村子分前門后門。王麻子在村西頭前門上住,門口不遠就是用小秫秫秸夾的茅廁,茅廁后邊有一個小糞池子。北邊不遠就是濉河的南岸。從這里到北邊河岸有二里地遠。中間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莊稼地。周學寶記得,那天,頭天下了一夜的雨,天亮了雨才住點。早晨,又出了毒毒的太陽。他跟著爹和叔叔,還帶著四個徒弟,一走進村子就能聞著一股燥烘烘的泥土味,里邊夾雜著糞便的氣味,還有什么味。好在雨下得不算太大,時間也不算太長,地面上是一層沙土,積在地上的雨水很快就被洇下去了,太陽一曬,地皮子就干干的,沒有一點兒爛泥巴沾鞋子。
天近頭午了,花轎才來到村東頭,老執山爺就讓叔叔和周學寶吹著一大一小的兩支喇叭去迎,迎著了,花轎就跟著吹喇叭的哇啦喂、哇啦喂的穿村子經過,又七拐八磨的最后來到了王麻子家的大門口,新娘子頭頂著紅布,被伴娘攙扶著,一只手牽著走在前邊的新郎官手里牽的一束長長的紅布,踩著地上剛撒過的糧食,一步一挪地一走進掛著紅燈籠的大門,老執山爺就把一只手向上一揮,往下一按,兩眼發紅的喊:奏——樂!爹這時就從放在大門口旁邊的那張吹喇叭的大桌子一邊站起來,領首吹響了爺爺生前吹的那支大喇叭,吹的是歡快曲子《喜迎門》。周學寶和叔叔這時就走過來,一個吹小喇叭,一個吹笙,跟著配樂了。
周學寶記得,王麻子家辦喜事那天,正好也是選在鄉下農閑的日子。午季該收割的小麥,早已收割過來,糧食也早已歸倉、草堆垛了。秋季的農作物,該種的,也都已經種下地破土出苗,經過一場雨水的澆灌,像黃豆啦,綠豆啦,大玉秫秫啦,小秫秫啦,正在滋潤地生成。那天看周家班吹喇叭的村民特多,連前車轱李家的老嬤嬤老頭子,還有小孩子,也來了,看的人,人山人海。茅廁跟前,豆地地頭,還有秫秫地地邊,甚至,連地山溝里,也站的都是人。那天,爹也像爺爺生前吹喇叭時那樣,頭上戴著草帽子。叔叔不怕太陽曬,叔叔那天脖子搭著一條手袱子(留擦臉上的汗用的)。周學寶那天是厰著頭在太陽地曬著。周學寶感覺爹那天吹喇叭吹得特賣力。也許是在家跟前給人家吹喇叭,恐怕人家說些藏奸了不三不四的話。周學寶見爹吹得汗流滿面也顧不得去擦。叔叔搖頭擺尾地吹著笙,時不時做著一些滑稽動作。幾個徒弟,打鼓的打鼓,敲鑼的敲鑼,還有的敲梆子、打镲子。周學寶吹著小喇叭。因為周學寶吹奏時,突然發現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他一下子就激動了,所以說,周學寶那天小喇叭吹得特好。看的人,一個個站在太陽地里,汗水“叭叭”的往下掉著,時不時有人鼓掌喊好!
看周學寶吹喇叭的那雙眼睛,是一雙美麗的小女孩子的眼睛。扎著兩根小短辮子的女孩子從娘的手里硬是掙掉了,就從田埂子那片野蒿子稞里悄悄地走下來,接著,從人群里悄悄地朝茅廁北邊的一棵小刺槐樹那里擠去。
她身上穿的偏襟子小花褂被汗濕透了,臉和脖子曬得通溜溜紅,好像還直冒熱氣哩。但是小女孩沒嫌熱,她一邊順著人縫子朝前擠,一邊兩眼水凌凌的看著吹喇叭的周學寶。
周學寶吹喇叭時候在人群里邊一眼就看見那個小女孩子了,因為那個小女孩子長得太俊溜哩,而且穿的是洋布花小褂子。就像是在一片沒有任何色彩的地上突然開了一朵罌花,顯得格外地亮眼。周學寶看見小女孩子在悄悄地看他,因為在她之前,周學寶已經跟兩個俊溜的小女孩子(華子和玲子)有過較量了,他再看俊溜的小女孩子心里就不慌了,臉也不紅了,他就一邊吹喇叭,一邊朝她笑,小女孩子也悄悄地朝他瞇瞇地笑。
到了晚上,周家班在王麻子家大門口又接著吹喇叭。那天晚上,是叔叔主吹,用拉魂腔泗洲戲的調子吹奏經過叔叔改裝了的葷段子《小奴家采花送情郎》,爹是愛面子人,恐怕在家跟前吹葷段子戲給人家聽,招人家說些碎言碎語的影響周家班的聲譽,可是叔叔執意要吹,看的人又都一心想聽,男女唱腔,都是叔叔一個人用喇叭吹奏的。其實,那天晚上,周學寶想用一支小喇叭模仿花旦唱腔吹奏,跟叔叔吹大喇叭唱男腔配對子,可他又恐怕爹說他跟他叔學壞,才沒敢逞強吹。叔叔只得用兩支喇叭來吹。那天晚上來看吹喇叭的人也是很多很多。
叔叔用小喇叭模仿女腔吹奏:
那個麥苗兒綠來呀
嗯呀、嗯呀、咿呀呀
菜花兒黃
哪個菜花兒黃
小奴家那個采花一朵花哩
那個送給郎
送給那個郎
那個俺的郎呀,嗯呀呀,哎,嗯——
……
叔叔用大喇叭模仿男腔吹奏:
麥苗子綠綠唻
綠哇綠
油菜花吶黃又黃
俺掐一朵油菜花啦
插在那個俺插在俺家人的大辮子上
哩拉呵咦——
……
那天晚上,看吹喇叭的人,一個個都聽得干張著嘴,不吱聲。只有叔叔吹的喇叭在響。黑暗的月光里,周學寶坐在吹喇叭的大桌子一邊,一邊看著叔叔一個人站在門口的土垃地上演奏,一邊在心里念著曲子,暗暗地學習叔叔的運氣技巧和指法技巧,就覺得身后有一絲呼吸,甜甜的。周學寶轉臉一看,見是白天看他吹嗽叭的那個長著兩只美麗的眼睛的小女孩子,先是心里有點兒慌,接著,就笑笑說:怎么會是你?小女孩子一點兒也不害羞地說,你不認識我吧?俺叫香子。家,就在挨東邊住。小女孩子用手指著那邊幾間小土草屋給周學寶看。小女孩子又說,俺早就認識你啦,早晨,俺背著草糞箕子下湖割草喂牛,好幾次看見有個大高個子老頭在你家屋后教你吹喇叭哩。周學寶聽了,心里猛一吹驚。小女孩子說,那個高個老頭聽說是你太爺爺吧,他教你吹的喇叭曲子,俺聽了才想聽哩。你的名字,俺知道,你叫周學寶對吧?小女孩子說罷就笑了。小女孩子笑著,笑著,就隨口說道:俺挺喜歡你吹的喇叭的。小女孩子頭一低,接著,猛一抬頭,兩根短小辮子隨著一甩,就跑走了。
十一
周家班后來跟山爺老執結下了不解之緣,周學寶記得,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山爺本來就是晏口街四圈村莊有名的老執,特別是那年石長山保長的兒子老扁結婚在晏路街上搞了一次淮北平原上最大的喇叭對篷,老執山爺又是那次喇叭對篷的主持,所以一下子名揚千里!通過那一次目睹周李兩家吹的喇叭,特別是最后那場決賽對篷,周大頭脖上馱著小男孩,跟李二脖子馱著小女孩,兩篷喇叭比賽吹《百鳥朝鳳》,老執山爺對周家班非常看好。憑老執山爺多年當老執慧眼,他覺得若真正憑實力,周李兩家喇叭應該是并列第一。還有,自從那年老執山爺去請周家班到霸王城去吹喇叭,老執山爺不但喜歡周家班喇叭,更喜歡周家班掌門周玉文的人品。所以從那以后,誰請山爺去當老執,老執順便就舉薦周家班喇叭;同樣,誰請周家班去吹喇叭,爹也順便舉薦山爺去當老執;這樣以來,周家班喇叭和老執山爺,都能錦上添花了。
正是因為周家班遇上了好的老執,周家班喇叭在淮北的濉河兩岸才迅速地火爆的。
在三十年代里,周家班喇叭在淮北濉河兩岸,特別受那些鄉下快要出嫁的大閨女的崇拜。據說,那些大閨女臨出嫁前,首先要求婆家:哪怕彩禮簡便些都管,不把周家班喇叭請來迎娶不管。非周家班喇叭不嫁!
周家班喇叭名聲響外,自然又有不少年青人想來周家班拜師學藝的。而且有些是來自外省的喇叭世家的后生。爹是個心底善良的人。一見人家那么信任咱周家班,大老遠的讓孩子跟咱周家班學吹喇叭,咱不如干脆在自家里辦個學校吧。爹把想法跟娘和叔叔一商量,娘和叔叔也都愿意。爹就去晏路聯保找石長山,爹把想在自個家辦吹喇叭學校的事一說,石保長表示大力支持!石保長還說,啊,這個,這個,個體辦學也是為了弘揚我淮北平原民間音樂,此乃一件好事嘛!啊,這個,這個,周師傅,我石某解囊給予適當的贊助,開學典禮之日,石某定親臨周家班剪彩祝賀!
周家班喇叭學校開學典禮那天,石保長真的去了,是騎著他家的那頭白蹄子大黑驢去的。石家的管家胡老細那天也去了。胡老細是替石保長一手打著洋傘,跟在大黑驢的一邊,身子斜斜的,一路小跑著,跑著去的。他倆走的官道,剛立秋幾天,路兩邊的地里,小秫秫已經長了通紅的穗子。
剪彩的儀式,就選在周家班大門口舉行。剪彩時候,太爺爺從他住的小屋里走出來,手里拎只小板凳,走出大門在門旁放下板凳坐了一會,然后就走回他的小屋里去了。周家班新蓋了房屋,太爺爺還是住在東邊靠鍋屋跟前的那間小偏屋里。
石保長剪過彩以后,還站在臨時用幾張大桌子搭的臺子上講話,爹也上臺講了話,接著,就是周家班喇叭精彩的表演。
那天搞得很隆重。圍觀的村民來得特多,周家班大門口圍得滿滿的,周學寶看見連南邊的那條東西的官道上都擠滿了人。李二那天親自帶著他的喇叭班,前來祝賀!那個右邊臉上長顆黑痣的小女孩子也來了。周學寶記得,那天他一眼就看見了她,同時,她也看見了周學寶。當兩雙眼睛一對視時,周學寶突然從她那兇兇的眼睛里,心里慌慌地發現了一種欲望。那個小女孩子像是突然間發覺隱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他看見了似的,羞得臉一紅,把臉轉過去了。周學寶心里更加慌慌的。
然而,該發生的事情終于在那天發生了。那天上午演奏一結束,周學寶突然失蹤哩。


嘻嘻嘻……
嘻嘻嘻……
從河北岸上一片小刺槐樹林子里,傳出來一個小女孩子和一個小男孩子的笑聲。
俺叫李英子。你呢?
俺叫周學寶。
周學寶,你真壞。李英子說。
周學寶即刻把叔叔常說的那句話借過來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是李英子剛才從河北岸坐著一條小木船過來把周學寶勾引走的。其實李英子悄悄地過來把周學寶找去,是想告他講,她在河那邊的一棵大刺槐上發現了一個毛姑姑窩哩。她想找他去爬到那棵樹上掏小毛姑姑玩的。
李英子雖說是小女孩子,可是她是個小皮牛,比小男孩子還調皮呢!自從那年她跟他爹李二一起去晏路街參加喇叭對篷比賽,就從心里喜歡上周學寶了。實際上,那天開始,周學寶心里也喜歡上了李英子哩。要不然,剛才他在臺上演奏剛一結束,看見她躲在他爹李二身子后邊偷偷地用手招呼了一下子,他不會就那么聽話地跟她去的。
李英子真的沒有哄周學寶,周學寶跟著李英子坐上了那爛眼的老頭子擺的小木船到了河北岸,真的在一棵大刺槐的杈子上看見了一個用干柴棒子壘的鳥窩。
李英子讓周學寶爬到樹上去購,周學寶就說,噢——。還說,樹還能不好爬嗎。他把兩只鞋子一脫,就赤著兩只小腳丫巴子,兩手摟著樹干,往上爬,怎么也爬不走,肚子上面還被樹皮搓掉了一層皮。逗得李英子在旁邊笑得兩手捂著肚子。李英子見周學寶真的不會爬樹了,就忽閃著兩只烏黑的大眼睛,說,喇叭吹得那么好聽,咋就不會爬樹哩?就臉紅的過來蹲倒在樹跟前,用兩手托著他腳跟子,讓他朝樹上爬。周學寶借著李英子手托的力量,真的就能爬走了,爬得一縱一縱的。哪知,當李英子用手托著周學寶的腳只爬到樹干的一半的時候,李英子手就夠不著周學寶腳了。一旦失去了援助,就不能朝樹上再爬了。結果是,周學寶想上上不去,想下又不會下,又恐怕滑掉下來摔爛屁股,李英子還嘻嘻笑周學寶是笨豬,周學寶趴在樹上又羞又急,趕緊用兩只胳膊摟著樹,用兩條腿夾著樹,往下一突嚕,慌慌地敗下陣來,弄得胸脯子上的肉和大腿上的肉,又挨樹皮搓掉了一層子皮,連褲襠也挨撕叉巴了。不過,周學寶褲襠里的那鳥還是完好的。
李英子羞得滿臉通溜紅。就拿眼睛生動地瞅了周學寶一眼。接著,把腳上穿的兩只花布帶襻子布底鞋一脫,就朝手掌心里吐了兩下唾沫子,然后手朝樹干子一抓,嗖嗖嗖,幾下子就爬到樹上了,周學寶見她動作敏捷得像只猴子,眨眼皮兒功夫就爬上樹上了,又伸手從干樹枝子壘的鳥窩里邊掏出來幾個灰巴溜秋的鳥蛋,朝花小褂子口袋里一裝,再用兩只手和兩只腳,往樹干上一抓,嗖嗖嗖地下了樹了。
給,李英子從口袋里掏出來那幾個鳥蛋給周學寶,周學寶伸手接鳥蛋的時候,臉上就有點兒不好意思,嘴巴就咧著:嘿嘿、嘿嘿地笑著。
這時候,從樹上突然傳來了鳥的凄慘的叫聲。
周學寶就仰著臉在樹枝上尋找著,他看見了一只毛姑姑,接著,又看見了一只毛姑姑,是兩只毛姑姑叫的,一只是蹲在鳥窩上邊的邊子上叫著,另一只是在樹枝上飛來飛去地叫著。周學寶就心疼地說,怪可憐的。它倆是在找孩子哩。李英子說,逗是的。實際上,鳥和人是一樣有感情的。俺們把它們窩里的蛋掏走了,就等于把它倆的孩子偷走了。不信你就看吧,這兩只毛姑姑至少也得在這棵樹上叫好幾天才不叫哩。
周學寶說,俺把這幾個鳥蛋還給它,說著就把手里捧的鳥蛋交到了李英子手里,你趕緊爬樹上還給它們吧。
李英子說,想不到,你心里也是這么善良哩。說著,就嘻嘻地笑了。笑過以后,又說,爹說俺看人眼睛惡,其實,俺跟你一樣,也是軟心腸子哩。
李英子咽下了一口唾沫,接著又說,俺只是喜歡爬樹掏鳥蛋玩,玩過了,俺就把它們還給它們了。
兩只毛姑姑還在樹上凄慘的叫著。
李英子就嗖嗖地爬上了樹。
周學寶說,天不早了,俺得回家嘍。
李英子在樹上用一只手扶著樹杈子,用另一只手朝周學寶擺手,說:回吧!
周學寶剛走下河岸朝撐船的爛眼老頭子那里走去,聽見李英子跟他說回吧!就回頭朝那棵樹上望了望,也伸出一只手朝李英子擺了一下手,說道:俺回去嘍。
周學寶回家以后,心里就只喜歡李英子了。夜里躺在床上時候,周學寶滿腦子里裝的都是李英子右邊臉上的那顆黑痣。
喇叭學校開學以后,前車轱李家村的人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有不少外地的后生在周家班大門口出出進進的,有時候還能聽到院子里邊有十幾一二十人一起跟著爹和叔叔念吹喇叭曲子。師傅教一句徒弟就跟著念一句。既然辦學校了,爹說,就不能誤人家后生。周家班只要沒被請去吹喇叭,一有時間,爹和叔叔就一起教學。有人來請了,爹就讓叔叔領著周家班出去吹喇叭。爹幾乎不領班外出了。周學寶知道爹做事實誠,爹之所以不愿出門搞演奏,就是想留在家里好好教徒弟哩。爹教徒弟,是真心實意教的。爹把當年爺爺教他用的那些方法,用來教他的徒弟。要學周家班喇叭,第一條就是要學會念喇叭曲子。周學寶有時候也在院子里跟著他爹或者他叔學念曲子。不管什么曲子他只要念兩三遍就能準確地記住了。周學寶三歲時候,他爺爺周大頭就教他念曲子。念會了,周大頭就教他用小喇叭吹,用竹子做的硬哨子讓他吹,他吹不響,周大頭就用葦子做的軟哨子讓他吹,他一吹就吹響了。練了一些日子,周大頭再讓他吹硬哨子喇叭,就能吹響了。爹在家院子里教徒弟念曲子,太爺爺有時候手里拎著小板凳從小屋里走出來,坐在小屋門口聽著,一聲也不吭。爹有時候就問:爺爺,你聽咱這樣教可管?太爺爺一臉無表情地用手朝他向下一按,意思是你好好教你的,咱聽著嘞。有一次,爹教徒弟念《七將軍》曲子,太爺爺聽了,覺得沒有把悲壯的氣氛念出來,太爺爺就從小板凳上欠起身來,做示范念給徒弟們聽,然后再讓徒弟們跟著他念,直到念出來那種氣氛了,太爺爺才說,玉文,你繼續教他們念吧。太爺爺就探著路走進他的小屋里去了。前車轱李家村上人,聽說了太爺爺故事以后,有人就說,這個瞎老頭子是個奇人哩。
還說,乖,怪不得周家班喇叭吹的這么強唻,他家里的那個瞎老頭子,從前是宮廷的樂師。那當然人家吹喇叭強嘍。接著,又有人說,周家班的那個瞎子真的很厲害哩,俺說起來不知你們都可信,有一天半夜里,天瞎黑,還刮著東北風,俺和糞堆子他娘從河岸下來,路過瞎子住的小屋后子,俺聽見他睡著了打呼嚕都像是吹喇叭吹曲子的聲音呢!你說這種事怪不怪?糞堆子他娘也說像有人吹喇叭哩。
那年一入冬,爹就開始領著他的徒弟們到北邊的濉河岸上用小喇叭吹奏他們學念的曲子。徒弟們一聽說師傅讓用小喇叭吹奏曲子了,就都高興死啦。一天清早,十九個徒弟手里拿著各自的小喇叭,在周家班大門口排著整齊的隊伍,爹在前邊領著隊,手里也拿了一支小喇叭,就沿著家后捱東邊麥苗地邊子的一小土垃路走著,走上河岸上的時候,東邊的天邊才露出一抹淡淡的紅。
周學寶那天清早也從地鋪上呼隆一下子爬起來,把小喇叭一拿,就夾在隊伍里跟去了。
爹說,吹吧。徒弟們就轟啦一聲分散在河岸上路邊子的刺槐樹林子里邊,各人用各人的小喇叭吹起來。
那天早晨,濉河岸上的路邊子鋪了一層枯黃的落葉,天地間空蕩蕩的,到處光禿禿,連村子里的雞叫聲和狗叫聲都沒有。河岸邊上的樹林子里邊,卻響著一片喇叭聲。喇叭聲喚醒了那個沉睡的冬晨,通紅的太陽開始升起來了,像一片鋒薄薄的紅紙剪帖貼在那抹淡紅的紅霞上面似的,沒有一點兒光亮。
周學寶記得,從那個早晨開始,北邊的濉河岸上就再也不寂寞了。
十二
一只小鳥在爹的頭頂上空叫了一聲,接著就徑直朝天空愈飛愈高地飛去了。那天早晨,周學寶和爹教的十幾個徒弟,跟著爹在濉河岸上用小喇叭一連吹奏了幾支曲子,就都來到樹林子邊上的土垃路上站著,紛紛仰著頭朝天空上看那只小鳥漸漸地飛進了藍天白云里。
爹用洋火點著了一根洋煙,嘴里邊吸著邊說,你們都給我且記:吹喇叭跟打鐵是兩碼子事。打鐵講究的是搶三錘。咱吹喇叭講究的是內家功。記住了噢,你們吹奏的時候,都要把嘴巴里兩邊的肌肉往里邊攢勁收緊小肚子不準向外鼓的。爹還用手,和手里的小喇叭,比劃著做動作。你們都要注意看看,就像俺這樣吹,爹就把嘴里沒吸完的洋煙夾在手指頭縫里,就把《喜迎門》的曲子用小喇叭吹了一遍……
藍天。白云。微微的風。
太陽愈升愈高了。
河岸上,到處是亮亮堂堂的陽光。對岸那邊有個小女孩在喊:
周學寶——
當爹剛想明白是咋回事的時候,兒子已經乘上了小木船悠悠飄到河當央哩。
打那以后,只要周學寶哪天早晨在這邊河岸上吹喇叭練曲子,那天早晨,那個小女孩子就也會在那邊河岸上吹喇叭練曲子的。那個小女孩,就是后車轱李家的蓋淮北的喇叭王李二的獨生女李英子。
后來,有一天早晨爹沒去北邊河岸上教徒弟吹喇叭,那天天剛麻糊亮,爹就被晏路聯保石長山保長喊去說事去了。那天早晨,是叔叔從大地鋪上把十幾個徒弟喊起來,在門口排著整齊的隊行,走到了北邊河岸上,叔叔教徒弟練吹喇叭。那天早晨,周學寶跟著叔叔學習吹曲子,徒弟們也都一起學習吹曲子,吹了幾支,又是在互相交流的時候,李英子在河對岸喊周學寶的。叔叔一見就知道侄子跟李二的獨生女好上了。叔叔是騷人。他見李英子長的俊溜,就挑逗侄子玩真的,并且還說,你若是真的想和她結婚生孩子,你把她生米做成熟飯。
可是,周學寶每次去跟李英子見面,之前他都是鼓足了勇氣,懷著干柴烈火去的,李英子就用冷水把他的干柴烈火一下子潑滅了,只留下微弱的散發的熱氣哩。不過,李英子還是非常喜歡他的。有一次,李英子實在挨周學寶纏急了,就臉通紅地說:只要你吹喇叭能贏了俺爹,我就嫁給你。
李英子說罷,就手里拿著小喇叭朝北邊的河岸下邊,跑去了。她那烏黑的兩根細辮子,在她身后的腰間一甩一甩。
那次,周學寶乘船回來,像霜打的茄子秧,蔫巴哩。周學寶就覺著自尊心遭受了嚴重創傷。心說:你爹是吹喇叭的,俺爹也是吹喇叭的,你李英子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周學寶的確很喜歡你,那你李英子不也很喜歡俺嗎?你若不喜歡我周學寶,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喊我過河去跟你玩?哼!早知道你李英子是這樣的小女孩子,俺才不喜歡你呢!
第二天早晨,周學寶到北邊的河岸上吹喇叭練曲子,李英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喊周學寶,周學寶就賭氣不乘船過去。
第三天早晨,周學寶到北邊的河岸上吹嗽叭練曲子,他一邊跟著爹學吹曲子,一邊就在心里想:你李英子昨天也該知道被人傷害自尊心是啥子嗞味了吧?你李英子今天若是再喊我過河跟你玩,俺還不去哩。氣死你!但是,那天早晨,李英子沒有喊周學寶。
第四天早晨,第五天早晨,李英子都沒有喊周學寶。周學寶在這一連三天的早晨里,也沒有聽見河對岸有吹喇叭練曲子的聲音。
以后的幾個早晨,周學寶來到北邊的河岸上,就沒有心情吹喇叭練曲子,兩只眼睛老是想朝北邊的河岸上瞅瞅,兩只耳朵老是想朝北邊的河岸上聽聽,可是,周學寶啥也沒瞅著,啥也沒聽著,北邊的河岸上,空蕩蕩的。周學寶心里也空空的了。
后來的日子里,周學寶就跟著東邊小張家村西頭子的楊寡婦的閨女香子好上哩。
香子跟周學寶好上以后,一有空就來周學寶家里玩。香子從小就勤快。家務活,樣樣會做。遇上周學寶娘在家院子里掃地或者是在洗衣裳,香子就主動上去幫著做。香子嘴還甜,一句一個大娘的叫著,叫得鮮甜甜。遇上周學寶娘在家里燒鍋做飯,香子就主動上去幫著拉風箱燒鍋啦,要么就圍裙朝身上一圍,幫著和面,貼鍋貼餅,有時候就搟面條子。留香子在家里吃飯,香子就貼著周學寶坐在一起吃,一邊吃著,還一邊拿眼睛挑逗著周學寶。香子是多情的小女孩子。心里一旦有了周學寶,就想著每時每刻跟他在一起玩玩。兩家子離得又不遠,只要一有空,香子就來找周學寶。剛開始來周家班找周學寶,還有點害害羞羞的不好意思,可來幾次以后,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不受拘束了。
香子看見太爺爺在他住的小屋門口坐在小板凳上曬太陽,有時候她就拿梳子給他梳頭,聽周學寶喊太爺爺,香子也喊太爺爺。
娘喜歡香子,爹喜歡香子,連太爺爺也喜歡香子。人長得俊溜,還喜笑顏開的,又懂事,心眼子又好,十幾歲的一個小女孩子,做起事來像個小大人樣。
娘說:
香子這孩子,嫁給俺家寶子班配哩。
爹說:
班配。
然而周學寶跟香子倆喜歡歸喜歡,可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玩的時候,無論香子用什么辦法來挑逗周學寶,周學寶心里一點兒沒有像之前他跟李英子在一起時懷著那種一點就著的干柴烈火,也沒有先把她生米做成熟飯的——那種之前他對李英子的那種欲望了。
說白了,周學寶跟香子要說好真的好,但絕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種好。用叔叔挑逗周學寶的話來說:光打雷,不下雨嘞。
不過,周學寶卻攢勁地吹喇叭練曲子。 實際上,周學寶心里在暗暗賭氣。李英子,別瞧不起我。我周學寶一定把喇叭吹好,贏你爹李二!
十三
周學寶十九歲那年,周家班又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發生在爹身上,一件發生在叔叔身上。
發生在爹身上的那件事,是在1938年夏天。那是在濉河兩岸的滿湖里麥子快黃芒時候,那天一大清早,爹和叔叔剛把徒弟們從地鋪上喊起來站在周家班大門口排好隊,正準備去北邊濉河岸上練吹喇叭,老執山爺就慌里慌張地從西邊的官道上急匆匆地走過來了。周學寶見老執山爺忙得連臉也沒來得及洗,眼角上還有毛屎蛋子,身上穿的長褂子外邊穿的棉馬夾子吧,有兩個布紐扣子也被他張冠李戴了。腳上的布鞋和褲角子,被草上露水打得挺濕。老執山爺來到就對爹說,周師傅,這下子不好嘍,石保長昨個晚黑里去了俺家告訴我,說他家老扁傍晚子一回來家就講,狗日的,日本軍隊昨個已經從東北三省打過來侵占河北和山東嘍。
爹聽了,就咬著牙,把兩個拳頭攥得鐵緊。周學寶就發現爹有一邊臉上的肌肉一蹦一蹦地顫動著,兩只善良的眼睛里邊即刻像是發射出了一種憤怒的目光。老執山爺這才顧得上點著一根洋煙,連連吸了幾下子,咳嗽幾聲,就朝地上吐了一口,說道:石保長說聽他家老扁講,日本軍隊到處殺人放火,奸淫婦女,無惡不作哩。爹就說,考他娘,小日本若真的打到咱這里來,俺就跟他拼了!殺一個咱夠本。殺倆個,俺還賺一個!咱到時就是死在了沙場上,也值嘍。叔叔站在旁邊也跟著罵了一句:這狗娘養的小日本鬼子。老執山爺說,石保長說他家老扁還講,國民黨第五戰區的李宗仁正率領軍隊在臺兒莊抗擊哩。講老扁連晚飯也沒顧得上吃,就急急地去前線了。
周學寶記得,幾天后,災難就降臨了。那是五月十九日,江蘇的徐州被日本軍隊占領。國民黨第五十師被日軍一路追擊,從蘇北的雙溝進入虹縣,經朝陽、尤集、朱集到晏口街,在濉河南岸的井李王家一帶駐扎。那天晚黑沒有月亮,天特黑,還下著小雨。當時譚道源的部隊已人困馬乏了,本想借濉河作為天然屏障睡上一覺的,哪知日軍是機械化部隊,摸黑從晏口街北邊的濉河岸繞道去了宿縣的時村,然后順著濉河南岸,從晏口街的東邊向譚道源師部發起了猛烈的攻擊。據史料記載,譚道源師部七十余人全部遇難。第二天天亮,前車轱李家村上有個起早背著草糞箕子拾糞的老頭子,見一夜之間遍地的麥子和油菜花被成片的折倒,并且還在折倒的麥子和油菜花上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具當兵的尸體,因為雨剛停,血跡把泥濘染成了一片片血紅,連東邊剛剛燃燒的朝霞,連才剛露出地平線上的半個太陽,也變成了血紅色的了。
一夜間的血腥屠殺,譚道源的部隊損失殆盡。僅有師長譚道源及參謀長李自元兩人逃脫。副師長周璋戰死在土橋子村南湖的老墳地里。
晏口街有好幾個人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戳死了,街里和圩外有好幾處房屋被燒掉了。街南頭的劉小寡婦,拉肚子到家后茅廁里去解,慘遭日本鬼子輪奸,并且用刺刀捅死。土橋子、井李王家、前車轱李家、小張家等幾個村子,分別有閨女、媳婦慘遭日本鬼子奸污的。村子里能跑動的,都四處跑走逃生去了,有的挨亂槍打死了,沒跑掉的,就躲在家里,不敢出屋。
第二天,濉河兩岸滿湖里都是逃難的村民。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拖著家帶著眷,一撥子一撥子地朝南去了。遠遠望去,四野里密密麻麻,跟螞蟻搬家似的。
幾天以后,那天天剛亮,石保長家的管家胡老細,從晏口街南頭,一邊斜著身子走著,一邊敲著鑼吆喝著:各家各戶都聽著噢!保長有令,剛接到縣長口諭,住在縣城里日本太君要來咱們這里,趕緊都去到街南頭子保長家場上集合。都聽著噢!老人和孩子家里一個都不準剩。
吆喝到街北頭,再折回去吆喝到街南頭,然后又到圩外捱家捱戶吆喝著。
村民們就都慌慌地去了石保長家的打麥場。
石長山保長帶著幾個肩上挎著長槍的保丁,蔫蔫地站在人群的前面。胡老細也斜著身子站在石保長旁邊。笑面佛一樣的石保長臉上那天早晨卻沒有一點兒表情,看他那飄乎不定的眼神,就知道:讓他一清早把村民們招集到這里迎接日本賓兵隊的鬼子,他是不情愿的。但是,卻又不敢得罪。
那天早晨天地間特靜。
當夏天的太陽從淮北平原上的東邊偏北一點兒冉冉升到樹梢子了,場捱東邊,往南通向虹縣縣城去的官道上,突然從遠處傳來摩托車和汽車行駛的聲音,接著就見官道上從南向北卷起了一團團由遠漸近的塵霧,眨眼間,一輛、兩輛、三輛摩托車就嘟嘟叫著被三個身穿黃衣裳的日本鬼子騎過來了,摩托車都是三個轱轆,每個車廂里都坐著一個穿黃衣裳的日本鬼子,懷里都摟著沖鋒槍,接著,塵霧里又開過來兩輛大卡車,車頭都架著機關槍,車廂里站著滿滿兩車廂穿著黃衣裳的日本鬼子,手里都持著打開刺刀的長槍。
鄉親們,石保長這時朝場東邊的官道上望了一眼,就慌忙把臉轉過來,有點兒恐懼的樣子道: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啊,這個,這個,你們可千萬不要吱聲,千萬不要亂動。石保長還說,你們哪怕有屎尿憋不住了,在褲襠里拉,也不要吭氣噢?啊,這個這個,好漢不吃眼前虧哩。你們都千萬不要害怕,等會兒都聽我的就管嘍。
石保長這邊話音剛落,那邊的日本鬼子就排著一路長隊,氣勢洶涌地朝這邊場上走過來了。
捱著官道西邊是一個小河溝子,不寬也不深,里邊干干的瘋長著許多野艾和狗尾巴稞子。摩托車和汽車過不來,就只得停在場東邊官道上了。兩輛大卡車上邊都有日本鬼子守著架起來的機關槍,兩挺機關槍的槍口一律都瞄著場上的村民。
那個給日本鬼子帶路的矮胖子,大分頭梳得像牛舔的,肩上挎著大肚盒子槍,是虹縣城里南關的叫甘小三,他這個人在縣保安團當差,他是個生坯子。因為他是晏口街東邊井李王家鐵匠鋪里張鐵匠的親外甥,所以說,晏口街人,扒掉他皮,也能認識他的骨頭。
石保長一見甘小三把日本鬼子快帶到場上了,就說:鄉親們,快趕緊鼓掌。石長山保長就帶頭拍手了,場上的大人小孩就都跟著一起拍手了。
日本鬼子的大皮鞋,踐踏了場邊子的金黃色的麥地,和麥地邊子的草稞,驚得草叢中的小螞蚱和小窈脖到處亂飛,有一只什么鳥在天空中飛著叫著,被那個身上挎著東洋大刀的小胡子日本軍官從腰上掏出一支小手槍一甩手“叭”的一聲,小鳥就被從天上射下來了。
場上的村民,一個個嚇得臉上像變了天,大人慌忙把小孩子摟在懷里護著。只有頭上戴著小洋草帽子的甘小三子,點頭哈腰地走到了那個留小胡子的日本軍官的面前,朝他翹起大拇指頭說:太君,大大的厲害!
小胡子日本軍官知道甘小三子是朝他說的好話,就隨便地往他看了一下,接著,兩只小圓眼就直視著身邊戴近視眼鏡的翻譯官,翻譯官是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中國人,他是個很文雅的青年,就說,村田隊長,他夸你是百步穿楊的神槍手。又說,這在咱們中國是對一名射手最高的贊揚。
叫村田隊長的小胡子日本軍官,就朝滿臉陪笑的甘小三子友好地笑笑,然后就依哩哇啦地說了幾句什么,甘小三子聽得一頭霧水,卻還得一個勁地哈腰點頭,嘴里“哎,哎,哎,”說著。翻譯官告訴甘小三子,村田隊長講你是日本皇軍的頂好的良民。甘小三子喜得直咧嘴,點著頭,哈著腰,說哎,哎,哎。接著,甘小三子把腰桿子挺得直直的,頭一低,接著又一甩頭昂起頭,走到石保長面前說道:日本太君,一路風塵來到你們晏口街,你身為聯保保長,怎么對人家賓兵隊日本太君的大駕光臨,連一點兒表示歡迎的儀式也沒有弄。你這個保長是不是當膩歪了?人家日本太君大老遠來了,起碼要放放鞭炮吧,起碼要貼貼大標語吧,應該還有什么什么的吧。乖乖,你看你招集在場上的這些熊人,一個個都哭喪著臉跟死了八個親爹似的。石保長聽了,氣得心里直冒火,恨不得上去朝他嘴巴虎一巴掌,把他臭嘴虎得拉拉淌血,可轉念一想:甘小三子這個人是個六親不認的東西。若是把他惹惱了,說不定他在日本人面前加油添醋的胡亂說一通,不但他這個當保長的要遭殃,恐怕連累鄉親們都要跟著遭殃吶!石保長只得勉強地朝他陪著笑臉,說甘團長說的是哩,甘團長說的是哩。其實,甘小三子那時候并不是縣城里保安團的團長。石保長知道這種人喜歡給高帽子戴,高帽子戴得愈高,他就愈高興。才稱呼他是團長的。石保長又說,我這就讓人去辦。胡管家,你趕緊去炮店里買兩盤子一萬頭的鞭炮來這里放。還有,再買幾捆子紅紙寫上大標語貼在街兩邊墻壁上。啊,這個這個,還有……
甘小三子立即接過來話說,哎——對嘍,我說石保長唻,你們濉河這里,不是有兩家吹喇叭的嗎?你這就趕緊派人去把周、李兩家喇叭叫來這里吹吹,熱鬧熱鬧,日本太君一定會高興的哩。
村田隊長正在給村民們講話,他一邊依哩哇啦地說著,翻譯官就一邊用中國話解說,村田隊長說了,你們都是頂好的良民,只要你們擁護大日本皇軍,大日本皇軍不會傷害你們的,請你們放心好了。村田隊長還說,大日本皇軍這次來這里,是讓你們捱家捱戶按人口給大日本皇軍繳納糧食,麥子馬上就能收割了,到時候,只要你們按時完成繳納任務,大日本皇帝絕不會傷害你們!
石保長這才弄清日本賓兵隊這次來晏口街是讓中國老百姓向日本鬼子繳納糧食,心里才略許平靜了下來。集合在場上的村民,知道日本鬼子是來讓他們給他們繳納糧食,心里也就不太恐懼了。
本來該到此為止了。可甘小三子卻突然來個節外生枝。他見村田隊長一講完話,就忙不迭地去跟他說,太君,你看要不要叫來幾班喇叭來這里吹吹,給太君助助興?翻譯即刻解說,喇叭是中國民間廣泛流傳的樂器,中國人婚喪嫁娶都喜歡把吹喇叭的請來吹吹,熱鬧熱鬧。翻譯還說,喇叭,吹出來聲音優美動聽,能吹出來人的喜怒哀樂。這種樂器,在你們日本民間沒有。村田隊長,你若是想聽聽,就把這些民間藝人請來為你吹奏助助興你看怎么樣?還沒等村田隊長回答唻,甘小三子就急忙模仿著吹喇叭的動作在村田隊長面前扭來扭去了。村田隊長一見動作好玩、有趣,就說,要喜。翻譯解說,村田隊長說了,好的。甘小三子又忙不迭地去跟村田隊長說,太君,你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一定要把歡迎儀式搞得非常隆重才管。俺看,不如干脆多叫來幾班喇叭,在這里為熱烈歡迎太君的到來舉辦一次喇叭對篷多好。翻譯解說,村田隊長,你是第一次來到晏口街這個小集鎮,一定要把這里人歡迎你的儀式搞得很隆重。翻譯還說,在淮北地域,你只要舉辦一次喇叭對篷,在這里人眼里,就是最熱鬧最隆重的了。
對篷……
村田隊長不解地說了一聲。
甘小三子即刻在村田隊長面前做出了兩只公雞斗架的動作。
村田隊長感覺好笑好玩,還是不能理解。
翻譯解說,對篷,就是這個喇叭班跟那個喇叭班比賽著吹曲子,讓人感覺很有趣的,像是兩只公雞在一起斗架,又像是兩名武士在一起絕斗。
村田隊長露出非常高興地樣子說,要喜。接著,又朝甘小三子翹起大拇指頭,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甘小三子立即就讓石保長趕緊去想法子多叫幾個喇叭班來這里參加喇叭對篷。
不到兩個時辰,前車轱李家的周家班和后車轱李家的李家班,就都先后來到了。接著,朱集街的宋家班、澮溝街的黃家班、大路街的高家班、馮廟街的倪家班等八班喇叭,也都紛紛趕到這里了。
周學寶記得,那年夏天,日本鬼子在晏口街南頭石保長家的場上搞的那一次喇叭對篷,爹在周家班學藝生涯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
那次對篷,李英子是女扮男裝來參加的。周學寶見她身上穿著土布的對衿子小褂,外邊還穿著馬夾子,頭戴一頂舊草帽,兩根烏黑的大辮子是盤在頭頂上被草帽子壓著的,滴溜俊的慢長臉被抹上了一臉鍋底灰,只有牙齒和眼發白。她一見周學寶在看她,忙慌慌地把臉轉過一邊去了。
石保長的兒媳婦白菜心那天也來場上集合了,周學寶發現她穿著一身老嬤嬤穿的舊衣裳,也是抹了一臉的鍋底灰,躲在人群里面一處不顯眼的位置藏藏掩掩地站著。
喇叭對篷,到了快晌午了才開始。那次還是老執山爺主持。
對篷臨開始前,村田隊長又依哩哇啦講了一氣話,翻譯站在一邊解說著。村田隊長講話時候,周學寶看見場四圈子都站著持槍的日本鬼子,石保長也帶著幾個持槍的保丁在場上走動。老執山爺等那邊話一完,憋住氣沒敢吸煙,也沒敢咳嗽吐痰,就手一揮。然后往下一按,就喊:
鳴炮!
鞭炮就噼哩叭啦的炸響了。
在鞭炮響聲里,老執山爺又手一揮,然后往下一按,喊道:
奏樂!
擠在場上站著對篷的十班演奏藝人,就一起吹奏了。
吹喇叭的藝人,集合在場上的村民,加上從縣城里來的日本賓兵隊,還有晏路聯保的保丁,足足有二千口子,人多場上站不下,就紛紛朝場四圈子麥地里站。太陽毒毒的向下曬著,又不刮風,天上連一絲云彩也沒有,再加上麥子快要收割的時候,麥地里熱烘烘的直烤人,還一直往場上散發著熱量。村民們卻沒有一個敢吱聲的,敢亂動的。一個個站在太陽下邊,望去像是一幅雕塑的畫像。
吹喇叭的,分成兩班喇叭、兩班喇叭在一起面對面地比賽著吹,吹的都是喜事的曲子,《喜洋洋》啦,《抬花轎》啦,《喜迎門》啦,《歡聲笑語》啦,等等,日本鬼子雖然沒見過中國的喇叭,也聽不懂喇叭吹奏的曲子,但是那些日本鬼子卻能夠感受出來中國藝人在演奏時所表現出來的一種獨特的技藝,和演奏出來的一種非常熱烈地氣氛。
村田隊長第一個帶頭鼓掌。嘴里還依哩哇啦地叫著。
甘小三子見村田隊長鼓掌,他的兩只手也就跟著攢勁地拍著,嘴巴也跟著攢勁地喊:好!好!好!!!
接著,場上就響起了鳥叫聲。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啦
吱——啦
吱吱啦啦吱吱啦啦
……
是一只鳥叫,是兩只的鳥叫,是一群的鳥叫,接著是鳥們在一起歡樂地嬉戲的聲音。
那是爹和叔叔用一大一小的兩支喇叭吹奏的《百鳥朝鳳》曲子。日本鬼子聽了,就都覺得很好奇。中國的民間藝人,竟能用喇叭吹出來百鳥的叫聲,并且模仿得像真的鳥叫聲一樣。中國的民間藝人了不起呀!都激動得直朝爹和叔叔鼓掌,嘴里還依哩哇啦地叫著,有的還朝著爹和叔叔直翹起大拇指頭。
日本鬼子雖聽不懂中國的民間音樂,但是,中國的小鳥,和日本的小鳥,叫的聲音沒什么兩樣。所以說,日本鬼子能聽懂爹和叔叔用喇叭吹奏的《百鳥朝鳳》曲子里的鳥叫聲。
這時候,蓋淮北喇叭王李二和李英子,在那邊也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了《百鳥朝鳳》……
接著,又是鬼子們一派熱烈地鼓掌和依哩哇啦的贊賞。
可是,爹和叔叔在這邊正吹奏進入高潮的時候,《百鳥朝鳳》剛吹完一半,爹突然不吹了。周學寶發現爹的臉一下子變得繃的鐵緊,兩只眼睛里像是放射著一種憤怒。后來周學寶才知道爹當時的心情。因為爹那天在吹奏《百鳥朝鳳》時候,眼前老是閃現出咱們村南湖的麥地里被日本鬼子屠殺的中國軍人,和被日本鬼子奸污了的姐妹們……接著,爹又重新吹響了那支爺爺傳下來的棗紅木桿子的大喇叭,他吹奏的卻是喪曲《大出殯》……
叔叔臉色嚇得瘡黃地說哥,你不要命了你?哥。你怎敢在這里吹奏這樣的曲子?哥,趕緊停下來,趕緊停下來,別吹了,別吹了。爹不但沒聽叔叔勸告,還一邊吹著,一邊罵著,這幫子狗日的,殺咱們中國人,咱們為什么還要吹喇叭歡迎他們?哥是中國人,哥不能丟了咱中國人的氣節。狗日的日本鬼子,咱這就吹喇叭為你們送行,讓你們一個個都去死吧!爹愈吹愈來勁了。
藝人們都挨驚愣住了,全都停下來吹奏的喇叭,只有爹一個人在大義凜然地吹奏著。
死一般的場上響起了一片沉痛的哀樂。
鬼子們聽了,都感覺吹的這種聲音非常地有氣勢,就一起高興地鼓掌,嘴里依哩哇啦的叫著,村田隊長還朝著爹翹起來大拇指頭呢!
甘小三子卻嚇得渾身發抖地來到爹跟前,手里拿著大肚盒子槍指著爹的額頭子說:趕緊給老子停下來,別再吹了,別再吹了。乖乖,想找死呀,你這個老家伙!
爹就說:咋不能吹?咱聽說日本鬼子在東北三省也被中國人打死了不少嘛。
甘小三子就慌里慌張地到了村田隊長那里說了幾句什么,還做了幾下子手勢,村田隊長立即就來到了爹跟前,兩眼露著殺氣,說了一句好像是“你的,死拉死拉的”。就從身上抽出一把雪亮亮的東洋大刀,兩手舉著,正想朝爹的頭上劈……石保長慌忙上來一邊用手阻攔著,說,太君息怒!一邊就給爹使眼色,讓他別再吹了,爹才停下來不吹。
石保長一過來,幾個持槍的保丁也跟過來了,接著,就有十幾個日本鬼子,兩手端著長槍,轟拉一下子圍了上來。石保長又說,太君,這位周師傅是好人哩。啊,這個這個,他真的是好人哩。他是一不小心吹走了調子,才吹出來那種調子的嘞。這時候,有不少村民,也都忿忿地圍了過來。翻譯急忙解說,村田隊長,你不要生氣了。這位藝人,不是有意吹出來那種曲子的,中國的喇叭看起來簡單,實際上,是很不好吹奏的,有時候,吹著,吹著,略許不留意,就把這個曲子吹到了那個曲子上了。人這保長說了,他絕對是頂好的良民。再說了,他又是這一帶的喇叭王,你如果一怒之下把他給殺了,過些日子,你來這里收納麥子,哪個藝人還敢來吹喇叭歡迎你呢?
村田隊長這才把手里的東洋大刀往身上挎的刀鞘子里邊猛地一插,然后就用他穿著大皮鞋子的右腳狠狠地朝爹小腿上的迎面骨踢了兩腳,爹慘叫兩聲,忙用兩手捂著,倒在地上就不能站起來走路了。
如果爹那時候小腿不被日本鬼子打斷,爹就不得不呆在家里養傷,虹縣城里周大先生過六十六大壽那天請周家班去吹喇叭,爹一定會和叔叔一起去演奏的。那樣的話,兄弟倆之間就能有個照應,那件事情就不得在叔叔身上發生了。過了多少年以后,周學寶卻還好想起發生在叔叔身上的那件事情。
那年,叔叔吹喇叭在虹縣人的眼里,已經比李二吹喇叭還強。都講,乖,人家周家老二(叔叔)吹的喇叭,不僅聲音好聽,動作也好看。人家周家老二會的曲子也多。連很多地方唱的小戲子段子,他都能模仿著吹呢。有的人就說,那當然嘍,不然話,咋會有那么多俊溜女人肯找他日的。
周大先生的三姨太是晏路街石保長兒媳婦白菜心的親姨妹。是石保長請周家班去吹的喇叭。白菜心那天也去了,她是去給姨姐夫周大先生祝壽。那年周大先生過六十六大壽請的老執就是晏路街大名鼎鼎的山爺。
周大先生過壽,是在城四圈子麥地里的小麥剛剛出齊穗子,有些村子的人家種的油菜正開著朵朵金黃色的小花。
周大先生那天是晚上過壽。傍晚子就有人紛紛去出禮了。周大先生是淮北平原里的名老中醫,一定在他手里有不少死里逃生的病人,給他祝壽的人自然很多。
那天晚上,周家張燈結彩。門前懸掛的大紅燈籠上面都剪貼著黃字“壽”字。大院子門口放著一張大方桌子,周家班正坐在那里吹喇叭。叔叔是用大喇叭,周學寶用小喇叭 ,叔侄倆正在對吹著山東柳琴戲《小三黑》里邊的一個曲段子。接著, 叔侄倆一起吹奏《百鳥朝鳳》。周家大門口,掌聲雷動,叫好聲一陣高過一陣。
老執山爺這時從大門里出來,朝門前的石臺階上一站,清了一下嗓門子,就手一揮,向下一按,喊道:拜壽現在開始!
叔叔和周學寶就立即吹奏《歡天喜地》,接著就有人放鞭炮了,老執山爺說道:
今天是周老爺六十六壽誕,各位親朋好友,各位父老鄉親,我們祝他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執山爺說罷,擦根洋火點著了一支洋煙吸著,然后走下臺階,朝正在吹喇叭的叔叔走來,笑瞇瞇地說,周師傅,等會想請你去院子里跟金嗓子白菜心共同演唱一段拉魂腔泗州戲你看可行?又說是周老先生六十六壽誕,讓老爺子高興高興哩。
老執山爺說這話的時候,月亮周邊的殘云,被照得白白的,亮亮的。
周學寶見月亮把老執山爺的身影,照在門口小青石板鋪的地上,很細很長。
叔叔聽了,臉上就帶著笑。停下嘴里正吹的喇叭,說管呢。接著又說 ,咱早就聽說老扁女人白菜心是虹縣拉魂腔泗州戲班子里唱花旦唱得最好聽的,人長得也俊溜哩。和她一起演唱,就是讓俺用喇叭扮演小生的角色,跟她對唱。可是的?老執山爺說:逗是的。叔叔就笑笑說,其實,俺早就想嘗嘗這顆嫩白菜嘞!老執山爺就臉一板說道:看老扁回來不一槍崩了你。叔叔就笑笑地去了。
周學寶就跟著叔叔一起,還有三個徒弟,走進了大院子。周學寶看見那邊堂屋的正當門子,點燃著幾根大紅蠟燭,周大先生穿著繡著黃色龍圖案的對襟子紅小襖,坐在一把木頭椅子上邊,正在享受著親戚朋友的祝福。一個人,兩個人,還有的三五個人,或按輩分,或按年齡先后跪在地上鋪著的紅被子上給他磕頭。周大先生身后面的粉墻上貼著一個用毛筆寫在紅紙上的大黑字“壽”字。有人抬著一張大方桌子,擱在幾間雕梁畫棟的堂屋門口,又有人搬著四條長大板凳,擺在大方桌四邊子。周大先生挨祝過壽以后,身上還是穿著繡著黃色龍的圖案對襟子紅小襖子,從堂屋里舉著方步走出來,兩只手交叉著背在屁股上,月亮照在他的禮帽和大鼻子上,他咧著大嘴巴,兩眼瞇乎著,笑瞇瞇的,有點兒像虹縣城里東關城隍廟里的泥塑的笑面和尚哩。周學寶就覺得這個周大先生比那年請他給奶奶瞧病時候發福多嘍。連肚子也大嘍。聽說連日本賓兵隊的村里隊長也請他瞧過病呢。
周老爺子壽比南山。
叔叔向他雙手抱拳躹了躬說。
咦,好好好!
周大先生從椅子上欠起身子來,笑哈哈地說,周師傅你請坐。接著又笑哈哈地看著周學寶說,喲,你就是喇叭小神童吧?你們都請坐,都請坐。接著又說,快給周師傅他們看茶,上煙!
是嘍,老爺。
隨著應聲,即刻就響著一陣急促地腳步聲。有人手里拎著茶壺,拿著碗,拿著洋煙,洋火,走過來朝大桌子上邊一擱,說周老板你們請用,就走了。
不多一會,在老執山爺的陪同下,白菜心屁股一扭一扭地走過來,周學寶就見叔叔兩眼直直地朝她瞅著,叔叔的兩只眼睛里像是發射出了一種特殊信號似的,她顯得有點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就遠遠地站在一邊子,頭低著。
這時候,老執山爺嘴里一邊吸著洋煙,一邊走過來,說,今個是高老爺的六十六大壽的喜慶日子,干脆你們就給他老人家來段子半葷關素的吧!然后,清了一下嗓子,又說,就唱《小奴家采花送情郎》,熱鬧熱鬧,周老爺,你看可管?周大先生坐在有人給他從堂屋里搬來的那把太師椅上,喜得直咧嘴,說,管,管,老是剋肉,偶爾換一頓青菜剋咋能不管呢?哈哈。山爺你說是不是?老執就說,那是,那是。接著,又走過去問白菜心:少奶奶,你姐夫想聽你唱這段子可管?白菜心沒有吱聲,卻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子坐在月光里吸著洋煙的叔叔,叔叔也按她看了一下子。女人即刻心領神會哩。心說,這樣的男人一定別有一番風味哩。接著,老執山爺又問叔叔:周師傅,你感覺吹這段子管不管?叔叔就說,管呢,管呢。拿眼睛勾了一下子白菜心,說,只要少奶奶愿意唱,俺周家班沒說的。
其實白菜心這時正在拿兩只彎彎的眼睛偷偷地看著叔叔呢。哪知兩雙眼睛一對光,立即就交匯出友好的電流哩。倆人就都觸電了。
白菜心有些激動,說,周老師,你也太謙虛哩。只要提起周家班喇叭,在俺們淮北,誰個不知道你們家出了名震江湖的兩條龍和小神童呀!她說著就又臉兒紅紅的拿彎彎的眼睛按叔叔瞄著。叔叔就用眼睛奮勇直追。
白菜心又說,俺今晚能和周老師共同演唱一場子戲,真是三生有幸哩。叔叔就說,其實……下邊的話叔叔有意不說,就拿眼睛直視白菜心。
周學寶見周大先生坐在太師椅上,笑瞇瞇的,沐浴在靜靜的月光里。老執山爺站在月亮地上,月光在他的身子上搖曵著,他又攢勁地清了一下嗓門子,伸出一只手朝上一揮,然后就做了一個向下按的動作,鑼鼓家伙頓時響成了一片。接著,叔叔把大喇叭吹響。
會看,看門道。不會看,看熱鬧。這里有個說法,吹奏喇叭曲子,跟吹奏戲曲段子是有區別的。吹奏喇叭曲子,是鑼鼓家伙和喇叭一齊響,或喇叭先吹響,而吹奏戲曲段子是鑼鼓家伙先開場子,喇叭才能響。
外邊的人,一聽大院子里有好看的,就都呼啦一下子擠進去了。
這是一段子特別優美、柔情的拉魂腔的過門子。吹奏的又都是周家班的高手,叔叔吹大喇叭,周學寶吹笙,三個徒弟一個打鼓,一個打鑼,一個敲梆子。過門子一響,演戲的就得認卯了。白菜心很禮貌地給吹喇叭的叔叔遞了個眼色,她遞眼色的時候,臉兒紅紅的。叔叔一邊站在大桌子旁邊吹著大喇叭,一邊用眼睛跟她說話,是說請——!白菜心就踩著音樂扭上了場子。雖然白菜心已經離開梨園十來年了,但看她的身手和步子,卻依然婀娜多姿,身輕如燕,讓人覺得她還是當年的白菜心。
過門子一奏罷,樂器就都停了下來。白菜心站在叔叔的旁邊開始唱了。她唱:
那個麥苗兒綠來呀
嗯呀、哎呀、咿呀呀
菜花兒黃
哪個菜花兒黃
小奴家那個采花一朵花哩
那個送給郎
送給那個郎
那個俺的郎呀,嗯呀呀,哎,嗯——
……
白菜心嗓子特高,音質又非常清純,聲音又尖又細又圓,甜溜溜的,酸嘰嘰的,一下子就把看戲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勾進戲文里邊去了。連叔叔也聽得有點兒入迷了呢。周學寶雖說是個孩子,是青春茂盛的大男孩子了,兩只眼睛直忽閃著。心說,唱得真好聽,唱得真好聽。就忽閃眼睛看她,他愈看愈想看,感覺她真是滴溜溜的俊哩。他突然覺得她的兩只眼睛還有嘴巴或者是什么地方,長得特別特別像李英子。眼前就閃現出李英子了……
拉魂腔泗州戲源于淮北的民間小調,泗州戲之所以叫拉魂腔,特別是唱花旦的有著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能唱得讓聽的人入迷。據說,有不少的達官顯貴因為聽拉魂腔泗州戲而敗在了女戲子的裙下,丟了烏紗帽甚至連坐牢殺頭的都有。
月光融融。周家大院子里邊一片寂靜。此刻,仿佛連從天上照下來的月光又都能聽著聲音似的。那天晚黑里,周學寶看見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木呆的樣子。似乎只有白菜心的金嗓子在天地間回蕩著。
接下來,就是叔叔的戲了。讓叔叔用大喇叭吹奏,模仿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男人唱的聲音。白菜心第一炮就轟響了,這對叔叔來說,自然就容易發揮嘍。其實,那天晚黑叔叔發揮的真的很好。他吹奏大喇叭的時候,別的樂器也都是停下來的。叔叔自然是久經疆場的吹奏老將,他一下子就找到感覺了,即刻便進入了角色:
麥苗子綠綠唻
綠哇綠
油菜花吶黃又黃
那個黃又黃
俺掐一朵油菜花啦
插在那個俺插在俺家里人的大辮子上
哩拉呵咦——
叔叔吹奏“俺的家里人”、“俺的家里人”這兩句話卻耍了一個手腕,用一只手的手掌朝大喇叭的鐵碗子口上拍著,打著節拍,同時他又是用花舌技巧吹奏的,聲音憨憨的,跟說話的樣,風趣、幽默,鄉土氣息特濃郁,令人耳目一新。連老執山爺都不曾想到那天晚黑里叔叔竟能發揮得這么好!心說,看來真是濉河里的水,后浪推前浪哩!
看的人,一個個像丈二和尚。接著是一片“咦稀”、“咦稀”的聲音,再接著,炸響了一片熱烈的掌聲,和一陣好好好的喊叫聲。
在熱烈的氣氛中,周學寶跟叔叔,還有三個徒弟重新演奏一遍前邊的那段子情思綿綿的過門子。過門子演奏完了,所有的吹奏樂器又都停下來了。接著,就是一男一女的對唱,像大閨女和小伙子對情歌似的那樣子對唱哩。
白菜心先唱。
白菜心唱“俺的郎哩,俺的郎哩”的時候,嗓子眼里像是灌了密,雪白的臉兒甜甜的,卻又帶著七分羞澀三分放浪,月光把她一雙秀眉照得彎彎的,她兩只水凌凌的大眼睛里閃爍著一亮一亮的光亮。
叔叔接著就吹大喇叭模仿男的唱。
叔叔吹:“嘎的呀,嘎的呀”的時候,腔調憨啞啞的,粗拉拉的,嗓子眼里像剛灌進幾兩老白干,淮北漢子的味道實足,蘊藏著男人的陽剛。
白菜心唱:什么花開白如雪
叔叔吹:芙苗兒花開白如雪
白菜心唱:俺的郎哩
叔叔吹:嘎地呀
白菜心唱:什么花開遍地黃
叔叔吹:油菜兒花開遍地黃
一粗一細,一陽一陰,一男一女,反差太大,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哩!
兩個人的表演都很動情。她唱的時候,就拿眼睛跟他說話;他吹的時候,也拿眼睛跟她說話。但是周學寶卻從中發現了一個秘密:他倆唱的時候,臉上都紅紅的,帶著點害羞的那種,同時也帶著點兒難舍難分的那種。周學寶就突然記起了李英子當初也是用這種眼神看他的哩。
周學寶心里這時候就又想起李英子了。
從那年在濉河岸上周學寶跟李英子倆鬧了別扭,李英子賭氣不見周學寶,特別是當李英子聽說周學寶跟另一個小女孩子好上了,李英子就賭氣再不見周學寶了。去年春天,河北的老鷹湖家起集,來請周家班去吹喇叭熱鬧熱鬧,周學寶就跟爹和叔叔,還帶上幾個新收的徒弟,一起去了。周學寶走進街里,老遠就看見了李二帶著李英子也在街上吹喇叭,他激動得心里直撲嗒,臉上通溜溜紅。心說:俺可也見到你了。周學寶就用眼睛跟她打招呼,但李英子像不認識他似的把臉轉到一邊子去了。周學寶當時心里酸酸的。


自從那天晚上叔叔跟白菜心配對子演唱拉魂腔泗洲戲,晚黑里,只要朝賬子里一躺,白菜心滿腦子里裝的都是叔叔笑么笑么的那張黑胖胖的臉,和叔叔吹奏大喇叭的聲音。
一連好多天,白菜心夜不能眠。
后來,終于有一天,白菜心主動地去前車站李家向叔叔出擊哩。
白菜心是個精明的女人,她臨去找叔叔之前,專為請示了她的老公公石長山,石保長倒很開通,就說,爹支持你去。又說,這個這個,你去周家班找周師傅切磋藝技,啊,這個這個,好事,好事,白菜心就去了,一路上還哼著拉魂腔泗州戲里的段子。
白菜心來到了綠樹成蔭的前車轱李家村北頭子。一走進周家班的院子,見爹正彎著腰手里拄著一根小樹棍在教十幾個新徒弟念曲子,就說她是來找周玉武周老師的。她說這話的時候,雪白的瓜子臉上,飛來了一抹紅云,可當她聽到有人說周老師在,接著那人就喊周老師有人找你時,她臉上的紅云就飄走了。叔叔出外吹喇叭,這天一清早才回來家,他這時從一邊的偏屋里走出來,臉上帶著笑說,喲!是石家的少奶奶!白菜心就拿眼睛白了他一下子,說道:什么少奶奶大奶奶的,難聽死啦。又說,俺叫孟娟,你就喊俺孟娟就管嘍。叔叔心里喜滋滋地說,管,管,喊你孟娟,咱就喊你孟娟。
快到夏天了,九十點鐘的太陽,照進院子里讓人覺得熱乎乎的。白菜心看著叔叔的兩只眼,說,周哥(她不喊周老師了),俺覺得像俺倆那天那樣的組合演唱拉魂腔泗州戲,怪有情趣的哩。叔叔就臉上笑笑的,只顧地點頭,咧著嘴巴說,哎,哎。
周哥,白菜心又說,俺今天專程來找你,就是想和你再演唱幾個戲段子看看。如若演唱的效果還是跟那天晚黑那樣好,俺倆就把它作為演唱拉魂腔泗州戲新的品牌演出去哩。叔叔就說管呢,管呢。其實這么多天,叔叔心里也一直在想著……周學寶知道,叔叔是在想跟白菜心好上呢!
白菜心有些激動地道:周哥,咱倆配對子演唱拉魂腔泗州戲,不但打破了以往在戲臺子上唱戲的局限性,也打破了你們吹喇叭的模仿吹奏男女對著唱拉魂腔泗州戲的那種單調,這種人與樂器配對子唱戲——尤其是唱拉魂腔泗州戲,確實能夠展示俺們淮北民間器樂個性的魅力。如果把這種演奏唱火的話,不僅能進一步提高周家班喇叭在民間的聲譽,有可能連俺們淮北地方的拉魂腔泗州戲也能在全國唱響哩。
從那以后,只要叔叔在家,白菜心上午就在周家班家后子跟他配對子演唱拉魂腔泗州戲。爹帶著徒弟們去北邊河岸上吹喇叭練吹曲子了,叔叔又和白菜心在家院子里演唱。有時候,太爺爺從小屋里出來曬太陽,聽了,雖然不吭聲,臉上卻帶著笑。
后來白菜心就成了周家班的常客了。有時候,白菜心跟叔叔演唱到晌午了,留下吃晌午飯,她也就不客氣,不管孬飯,還是好飯,白菜心吃了,都說好吃哩。
周學寶發現叔叔和白菜心真的好上哩。白菜心每次下午回家,叔叔都把她送出老遠,一路上兩人還有說有笑的。不認識的人,可能還以為他倆是兩口子呢。記得有一次,天快黑了,白菜心才舍得走,叔叔那次送她不是從門口官道上走的,是悄悄地從家后子朝北邊河岸走去了。周學寶記得,叔叔那天晚黑回來家很晚很晚。
到了冬天,虹縣來了姓賈的縣長,賈縣長是個干實事的。賈縣長上任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護成河。動工那天,天寒地凍,還刮著嗖嗖的西北風。為了給上萬民工鼓舞勢氣,邀請來好幾個縣的喇叭班,在彩旗如海的城河邊搞了一次有獎對篷比賽。那天,周學寶見賓兵隊村田隊長帶著一隊持槍的日本鬼子也到了現場,賈縣長還請村田隊長哇拉哇拉講了話,村田隊長觀看了一會喇叭對篷,嫌天氣太冷了,就帶著隊伍回城里了。那天對篷比來比去,最終進入決賽的還是前車轱李家的周家班和后車轱李家的李家班。不過,周家班喇叭就更加今非昔比了。周學寶記得那天傍晚決賽一開始的時候,周家班跟李家班還是難分上下的。譬如周學寶跟叔叔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百鳥朝鳳》,李英子跟她爹李二也用一小一大的喇叭吹奏《百鳥朝鳳》,比較起來,吹得都非常好,而且各有特色。再譬如李二用大喇叭獨奏《十樣景》,爹也用大喇叭獨奏《十樣景》,還是各有特色,吹得都非常好。
但是,就在最后的一支曲子比賽的關鍵時刻,叔叔跟白菜心配對子用拉魂泗洲戲演唱了那支在淮北鄉野廣泛流傳的民間小調《小奴家采花送情郎》,那邊的李家班李二和李英子父女倆是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小奴家采花送情郎》的,父女倆吹奏的不是拉魂腔泗洲戲,吹奏的是在濉河兩岸廣泛流傳的民間小調。那還用說嗎,李二是名震淮北的蓋淮北喇叭王,吹奏淮北的民間小調,自然顯得得心應手,迎得看的人一片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但是,看吹喇叭的人又都喜新厭舊,當他們一聽叔叔和白菜心倆是用拉魂腔泗洲戲演唱的,就感到新鮮又妙趣橫生,都紛紛朝周家班這邊圍過來了。李二就拼命地吹奏,一心想把圍過來的這些看的人再拉過去,結果累得大汗淋漓,虛脫了,暈倒了,也無濟于事。
李英子用手扶著爹離開那里時候,兩眼兇兇地看著周學寶。


叔叔贏了。周家班贏了。叔叔終于贏了李二為爺爺報仇了。可是,就在周家班從縣城回來家的那天夜里,老扁手里拿著短槍,帶來幾個手端長槍的軍人,把叔叔押走了。
叔叔被老扁押走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白菜心因為日夜思念叔叔,就瘋了。
據說有人看見,叔叔被押走的當夜,被老扁剁了兩只手,偷偷給活埋了。
周家班人悲痛萬分。爹不再有心思吹喇叭了,也不再有心思辦喇叭學校,徒弟們就各奔東西了。沒過多久,太爺爺也死了。可是,就在清理太爺爺遺物時,周學寶發現太爺爺住的小屋東墻上,有六個透亮的小洞。風一吹,小洞還響。聽起來,像是有人在吹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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