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多么幸福的人

我是多么幸福的人

方楠

可能

野生的藤蔓爬上來

覆蓋、包裹住了一棵小葉黃楊

現在是夏天。空氣里全是生機在無限膨脹

我在窗邊，電話里的人正在低語

涼風習習。短暫的停頓

突然的盲音。不堪一擊的命運

從隱秘的暗道一起涌過來

關于平庸的生活

還能說些什么

那時候，我們都不能預見

后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野生藤蔓死了

小葉黃楊也死了

積雪的陡坡

姐姐。你干著急

你吼我，都沒有用的

父親的膠靴那么大。我也不喜歡

鉛灰色的天空

我不是越長越大的。媽媽在醫院里

很久沒回家了。我又小了很多

姐姐。我一直在爬那積雪的陡坡

昨夜，我又從夢中朝你伸出手

相互

沿途的舊墳塋和漫山新綠

空山鳥鳴和人語喁喁

相互抵消

瀑布的轟鳴和山的靜默，相互抵消

山澗奔瀉而下，徒步者徒步往上，相互抵消

登頂的滿足感和歸途回望中的悵然若失

相互抵消

言說不知何起

一蓬映山紅

似綠色海洋中的火焰

廢棄的古徽道

頭尾皆無。山中徒步。無一物與我抵消

重新回到山腳的人

因恢復平靜的呼吸而步履輕松

山巒鎮定安穩，人世傾斜搖晃，相互抵消

空山

山中有什么呢？在山腳仰望的時刻

山與天穹之間。山與山之間。廟宇和田舍之間。落滿了空

晨光正從云霧的空隙中照耀過來

最先照在神聚居的山頂

瀑布被高高空懸

春風鼓脹了一座空山

春雨穿透了一座空山

那么多的空啊，我有時在兩棵樹之間，有時在兩座山之間

那么多的空啊，落在我手上，白凈又溫暖

你問我，情似何物

長久以來，我以為

月亮有一張神秘的、引人注目的臉

長久以來，我被圍困

圍困在月光樣一種混沌的物質當中

長久以來， 塵世低矮。我深愛著頭頂的月亮

我是多么幸福的人

期待黎明

醒來后的那一小段時光

美好

鳥鳴在窗外，隔著窗簾

每一聲都那么新鮮

記得在鄉下的野徑旁

輕輕扶正

一只快要傾覆的鳥巢

我知道，不會再有鳥兒回來了

但也不必感傷

垂柳

垂柳適合隔岸相望

故鄉適合在紙上懷想

看著你年輕的臉。不忍說

——所有的，都將以失敗告終

一棵垂柳也終將涉過河流

我們必將隔著死亡

——“那彎曲的、低垂的、順從的生與活”

是美的。也并非一種麻木的怡然自得

我們這樣在世上活了幾十年的人

我們這樣不至于迷失在倒影里的人

命

年輕的時候，她愛一個人

就想把命給人家。也不過是

想換別人的一條命。她的命是又單薄又寒涼的那種

死去很久了……有一天，她竟借詩還魂

寫詩。養命。以命抵命

她把詩埋進土里，扔進水里

換來的會是什么呢

有時候是一棵樹，有時候是一條魚

魚的自由，樹的獨立（詩人隨筆）

方楠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條魚。

逃不掉砧板上的命運，也無怨無悔。我渴慕魚兒在水中的自由。

一日，進山，看山看樹，看漫山新綠。看瀑布奮不顧身。竟看到了淺淺潭水中的兩尾魚。在那樣遮天避日的深山里，只剩下了以天地為背景的安寧。在這安寧中，兩尾魚在淺淺的潭水中像精靈一樣游弋。

而我回到山外，回到人群中的時候，我不是魚。我是奔波的螞蟻。

我需要一條河流，一片海域。讓我掙脫掉束縛。而這河流和海域就是詩。它召喚著魚兒，召喚著生命，遼闊而蒼茫。

讀詩寫詩，就跟吃飯睡覺一樣，和呼吸一樣。魚怎么可以離開水。我怎么可以沒有詩。

退而求其次，我也愿意做一棵樹。廚房外面有一棵樹，隨著季節的更替，我俯視著它的顏色和水分的細微變化。更遠處是一棵香樟樹。在月光下，我曾長久地站立在它的身旁，無法抑制地贊美它。每一棵樹都如出世的高僧，獨自向上，獨自成長。寫詩的時候，我以為我是一棵樹，我保持著絕對的獨立，朝著四周伸展著枝椏，觸碰著那些未知的神秘的詩的世界。我的每一片葉片都在瑟瑟地抖動。在一種隱秘的狂喜中顫栗。

魚的自由，樹的獨立。唯有寫詩讓我能抵達這一無法企及的境界。

日復一日的讀詩寫詩，也曾感到它的荒謬。對一種事物的極度沉溺也讓我感到困惑。特別是置身喧囂的人群的時候，從詩的世界暫時抽身的時候，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羞于和任何不寫詩的人，提及詩歌。不愿意被更多的人知道，我在寫詩。然而，我深知詩歌帶給我無窮盡的撫慰。當我耗盡了孩童鮮嫩的臉龐和青春曼妙的身姿的時候，當我千瘡百孔，滿面風霜的時候，我讀詩寫詩。有人說我現在開始寫詩，太晚了。我置之一笑。我現在才開始練習說話，猶如新生的嬰兒。我牙牙學語，喋喋不休，我是那么的渴望傾述和表達，我是那么的渴望獻出頌歌。我終于學會了和這個深愛的世界對話。

我寫詩，是因為我還渴望著愛與被愛。這是生命蓬勃的意志。像魚兒奔向河流和大海，像樹擁抱著陽光和風雨。

我不知道我的詩寫得好還是不好。我只是寫。我以為寫詩讀詩是一種行為藝術。我寫下的一首首詩都將灰飛煙滅，但我愛它們，寫下它們帶給我無窮的樂趣，也讓我倍加熱愛這平淡的甚至枯燥的生活。每一首詩都有它自身的命運，寫完以后，我希望它活得長久一些，我希望它變成一棵樹，變成一尾魚，那是它最好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