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雖忝于批評家之列,零零散散寫了不少文字,但大多是對作家作品說三道四,而對同行只是偶爾評騭品鑒,時常有“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局促與無奈。而屏瑾最近出的一本小書《我們的木蘭》以其不同凡響的風采深深地吸引了我,催生出諸多感慨。
自古至今,文學批評便是一門吃力不討好的職業。上世紀西方聲名顯赫的批評家喬治·史坦納曾極為坦爽地道出了其心聲:“當批評家回望,他看見的是太監的身影。如果能當作家,誰會做批評家?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馬佐夫兄弟》,誰會對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復敲打最敏銳的洞見?如果能塑造《虹》中迸發的自由生命,誰會跑去議論勞倫斯的心智平衡?”難怪多年前在查閱英漢詞典中對secondary(次要的,輔助的)一詞的釋義時,便讀到如下觸目扎眼的例句,“和作家相比,批評家的才華無疑是從屬、次要的。”20世紀堪稱是前所未有的批評的世紀,各種理論學說、流派、闡釋方式令人眼花繚亂,有的批評家還信心滿滿地宣稱,批評也是一種創作,并不是文學作品的寄生物,其價值與作品相比毫不遜色。但這番宏論只能在圈內博得喝彩,卻無法使普通讀者信服。
這里,我們遇到了一個古老的問題,批評的價值何在?確實,文學作品內蘊繁多的意象、人物、情節,展示了大千世界和內心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這是任何理論性的批評文本無法媲美的。然而,文學文本并不能涵蓋一切,它也有無法觸及的盲區和暗角,需要批評家加以填補。它擅長于展示、顯現,在接受者頭腦中形成模糊難言的啟示,而要將它的內涵清晰地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則有賴于批評家。文學是人類以情感沖動為基礎的創作,批評則是以理智認識為基礎的創作。它是人類不可或缺的智性活動,是對自我創造物的一種反思。從這個意義上說,杰出的文學文本大多和與之相匹配的批評文本同生共榮,是互為依存的孿生體。批評盡管無法僭越于文本之上,但它有時的確能使其觸及的文本熠熠生輝。
此外,在20世紀先鋒派跨文體實踐中,以知性認識為基調的批評甚至可以被納入到文學文本之中,成為其有機組成部分。昆德拉曾在《小說的藝術》中便闡述過這一新型的小說形態:它“在敘述故事的基礎上,運用所有手段,不管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敘述性的還是思考性的,只要它能夠照亮人的存在,只要它能夠使小說成為一種最高的智慧綜合”。而屏瑾的《我們的木蘭》中所收的那些短小精悍的文字,除去沒有敘述故事之外,已在很大程度上逼近了昆德拉所言的“最高的智慧綜合”。
和先前的專著 《摩登·革命——都市經驗與先鋒美學》、批評文集《追隨巨大的靈魂》相比,盡管論述的主題和場域有頗多重合,但它的文字風格卻是迥然有別。前兩者(尤其是第一本專著)帶有幾許正襟危坐的學院氣息,對文學文本的細致分析闡發,對都市現代性的學理探究,顯示了她扎實深厚的學術功底。到了《我們的木蘭》一書則文風大變,不僅篇幅上精悍短小(除了談論王安憶近作《考工記》的那篇較長),而且行文更趨靈動自如,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在那萬噸馬力的頭腦齒輪運轉處飛出的火花細屑”,它們掙脫了學術沉重的大氅,從文學到都市,從影視到文化研究,旁涉繪畫、戲曲,論題眾多,但大凡圍繞知識者心頭縈回不去的焦慮與困惑,成為數代人親歷的當代文化的縮影。
短小活潑的文字雖好,但卻時常被人視為淺薄,缺乏高頭講章的含金量。其實,細究之下,不難發現有些大部頭文本,空話套話連篇累牘,難得一見智慧的靈光閃現。法國17世紀作家拉羅什福科的《箴言集》以500余條格言(大都篇幅短小)示于世人與眾多長篇巨著相比,其思想的深度、語言的機智犀利和表達的完美上遠超乎后者。它開篇便是如下發人深省的格言:“人們所謂的德性,常常只是某些行為和各種利益的集合,由天賜的運氣或自我的精明巧妙地造成。男人勇猛,并不都是因為他業績輝煌;而女人貞潔,也不見得是因為她總是守身如玉。”它總共不到100字,觸及的問題不可謂不重要:人們道德的深層動機與根源,他們行為與動機間的差異,它足可以供倫理學家寫上幾大卷書。但拉羅什福科從容自若地將復雜錯綜的問題以簡短的句子點出,其睿智和對人性深處奧秘的洞察力散布其間。
人們在《我們的木蘭》中見到的屏瑾可謂厚積薄發,其論述方式讓人聯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她頭腦中翻涌而出、凝結成字符的那些“火花細屑”只是冰山顯露于外的八分之一。都市的空間,妖嬈魅惑的風景線,曲曲折折的皺褶,這構成了屏瑾學術興趣的一個支點,從中生發衍化出眾多奇思妙想,字里行間格言式的警句不時涌現:女性的身體與書寫,影像中顯豁而出的令人驚悚的世界圖景,日常生活中深不見底的黑洞,仿真式的存在感,不一而足,而她對影像文本的讀解尤其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對畫幅上呈現的女體的解析也是入木三分,讓人擊節嘆賞。全書近40篇文章,貌似零碎散亂,但將它們拼合在一起,便構成了一幅當代文化生機盎然的圖景。
如果僅止于此,屏瑾只是當代文化生活浮光掠影的記錄者。作為一個才情洋溢的批評家,她更是一個思考者,目光犀利透辟,要透過這林林總總的表象,直抵背后的真相,尋覓我們生活中共同的困境,揭示操縱人們生活的隱秘的機制和邏輯,繪就一幅澎湃起伏的諸多力量搏擊、沖撞的圖案。她有一種直覺,認為自新世紀肇始,一種新的美學氣象正在昔日的文化廢墟上悄然孕育、生長,一旦成形,便將蔚為大觀,成為當代中國文化復興的表征。她的種種思索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對這一新氣象的回應。
從都市、女性、現代性這些散布全書的主題詞看,她這種感應本身也構成了這一新型美學氣象創造過程的一個環節。它是現代的,充溢著多種時新的文化元素,觸及當今人類關心的諸多重大問題;但它又沒有揪著頭皮飛離大地,遠離文化的根脈。屏瑾這本書最后一輯收錄的六篇文章別開生面,談了觀賞體味昆曲、京劇、豫劇等戲曲的感受,并推而廣之,兼及中國特有的“戲園子”文化。這在批評家中實在不多見。在她的視野中,傳統的文化應當進行一番創造性的轉化,融會到新型的美學氣象中。而它既是世界的,也是中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