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之間
李為民
九十年代的日子過得充實、活躍,還像擲骰子似的讓人捉摸不透。
我和洪緒龍的發(fā)小張勉結婚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孩子。去醫(yī)院看了,倆人什么毛病也沒查出來。我有點心灰意冷,就找同班的盧紅訴苦,那晚喝了不少酒,我就睡在她的單身宿舍。她那會兒要去上海證券交易所打工,算是告別。
我倆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盧紅側臥在我身邊,說,順其自然吧,別太矯情。我問她和洪緒龍?zhí)幍迷趺礃恿耍克橇艘幌挛业拿骖a,你裝糊涂啊,那天他杵在化學系樓頂?shù)奶炫_邊緣,一動不動,表情呆滯,頭發(fā)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把警察都弄來了。我在樓下喊,反正我不會嫁給你,你有膽子就往下跳。我摟緊盧紅,扯掉她內衣,她渾身發(fā)燙,盧紅依偎在我的懷里,嘟囔著說,洪緒龍不是個好東西,你們都不是好東西,包括青枝、殷宏明和韓邦渠。
我問那張勉呢?盧紅懶洋洋閉上眼睛,你怎么樣,她就怎么樣唄。那晚我倆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盧紅去了上海,后來杳無音訊。
不久,我和張勉就有了孩子。那段日子我忙得焦頭爛額,找不到保姆,我打電話給韓邦渠,我和他同在機械系。他畢業(yè)后分到紅旗機床廠銷售科,后來倒賣銅材判了刑,出來后先開了家保姆行混著,接到電話他主動找到我,目的想回原單位,讓我找洪緒龍,他倆同屆不同系。我當時在市經貿委企管處當副科長,只好打電話給市工業(yè)局的洪緒龍,洪緒龍找了個周末,領著我和韓邦渠跨進機床廠的大門,廠區(qū)一片荒涼,鋼筋、水泥建材、鍋爐儀表盤和數(shù)控機床遍野橫尸,銹蝕斑駁的設備葬身于萋萋荒草中。
洪緒龍點燃一根煙,懶洋洋地沖我和韓邦渠說,分兩塊,地皮和設備,計委不批計劃,物資局不開調撥單,廠里的這些玩意不能外銷。韓邦渠點頭稱是,銀行不見調撥單,資產就不能重新組合。韓邦渠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別小瞧它們,我們下半輩子就指望它了。我鬧不明白他指的我們的具體含義,不過我隱約明白了一點意思,機床廠清產買斷后,這些破垃圾需要計委下文給審計和物資部門做資產評估后才能銷往外地賣掉。洪緒龍?zhí)蜔熯f給韓邦渠,岔開話題問你咸魚翻身又續(xù)弦了?也不擺一桌?別忘了,青枝是我學妹呢,洪緒龍嘿嘿笑了一聲。韓邦渠尷尬地點點頭。
韓邦渠為了做成這筆買賣,沒讓保姆行的女人插手,讓老婆青枝親自上我家?guī)兔?。我老婆很快就把青枝當成親姐妹了,青枝把孩子服侍得服服帖帖。
我聽洪緒龍介紹,青枝原先是華師大體育系的,膽子大,大學畢業(yè)不久去了上海,跟在殷宏明屁股后面混。殷宏明比我們高幾屆,去了上海證券交易所,后來和盧紅搞到一起。據(jù)說盧紅敵不過青枝,青枝和殷宏明生了個孩子。當時正趕上出國潮,青枝私下找盧紅談判,帶著不屑的口吻說,我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果然青枝撇下親骨肉和殷宏明,跟著一幫潮汕人,藏進外籍貨輪的集裝箱里,從上海洋山港啟程,偷渡到紐約皇后區(qū)的海灘沙洲處,居然僥幸地活下來。她在紐約的華埠區(qū)——福建人開的酒樓打了半年黑工后,通過潮汕人找到黑道,割掉自己身上一個腎,弄到一筆款子,買下一個剛去世的老華人的身份,弄到一張綠卡,改名青枝。因為身體虛弱,回到老家,街道辦安排她在長街小商品中轉站批發(fā)毛巾被,那期間她結識了韓邦渠,同是天涯淪落人,倆人走到一起。韓邦渠鄭重地對青枝說,我倆都是有故事的人,以后你不要耍我,青枝點頭,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那陣子為了籌措女兒上高中劃片區(qū)的贊助費和學費,青枝忙完了我家的事后,跑回老家二壩鎮(zhèn),把所有的親友都借遍了,一無所獲。她只好向張勉攤牌,打算到南方打工。張勉為了能留住青枝,問我她丈夫韓邦渠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讓我找找洪緒龍。那陣子她正評高級職稱,我哥嫂準備從新加坡移民到美國,我嫂子臨走前幫張勉介紹了新加坡一家以前她曾工作過的孔子學院,待遇高,等于拿年薪。張勉動心了,她需要青枝照顧孩子,自己騰出空跑關系去弄高級職稱,以后好應聘到孔子學院。我只好敲洪緒龍家的門。
因為和盧紅有過一腿,見了洪緒龍我總有些不自然,沒事我總躲著他。
這之前還發(fā)生了一件事。盧紅在上海期貨交易所期間,曾匆匆回老家找過我一次,讓我陪她去小九華山燒炷香,保佑她以后去了美國平安無事。我只好答應她。我記得那天下午,煙雨迷蒙,我倆從大雄寶殿出來,躲進山腳下一面陡崖下的巖石洞里,依著巖壁、抱著膝坐著,她緊縮著身子,從胸口掏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腦袋貼著我耳朵,輕聲說這個袋子里面裝了些重要資料,讓我用自己的身份證存放到中國銀行的保險柜里,她要去加州的伯克利讀書。我疑惑地問里面是什么玩意,她冷臉讓我別問。我腦袋有點蒙,后來還是按她的意思辦了。我在同學間的優(yōu)點是嘴緊,不到山窮水盡,從不搬弄是非,所以獲得了許多信任,肚子里自然有些秘密。
盧紅眼光迷離,呼吸粗重,忽然緊緊抱住我,我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帶著濃濃體香的氣味,心里涌出莫名的焦躁,我倆廝咬在一起。盧紅原來和我同住市衛(wèi)生局大院,“文革”期間,因為家庭關系復雜,父親跳鏡湖自盡,母親是婦幼保健院的助產士,和我母親同在皖南的歙縣插過隊,八十年代初就去了夏威夷定居。臨行前她母親跑到我家,鄭重地托付我父母看管好盧紅,等她在那邊安頓好了,就接女兒出國。那意思撮合我和盧紅好,可天不作美,洪緒龍先把清純的張勉推到我的面前,他知道我好這一口,然后像條狗纏上了盧紅,洪緒龍和盧紅也算好了些日子,盧紅后來消失,其他同學私下傳,實質原因是洪緒龍精子質量不高。
我敲開門,做夢也沒料到青枝也在他家。
來之前在家里,我依稀記得張勉從衣柜里拿出幾件自己不穿的舊衣服,又拿出幾張百元鈔票塞給青枝,低聲勸慰她不要苛苦自己,女兒自有前程,命運這個東西太復雜講不清。話雖然空洞,青枝把頭埋著,搓手,這是她習慣動作,她既無奈又惶惑,結巴地說了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張勉教高中語文,詫異地望了我一眼,應該是蘇軾的詩句。她看不起體育系的同學。我雖然有點奇怪,但沒往深處琢磨。說實話,我心虛。女兒出生后,張勉忙著女兒,忽略了我的荷爾蒙激素分泌旺盛期,韓邦渠暗示過我?guī)状危嘀茈y對付,命太硬,另外他覺得配不上她。我問為什么,他擺擺手,你自己親自問她吧。
所以還得啰嗦幾句。那次是什么時候,我記不清了,韓邦渠先找我喝酒,目的自然還是為了那批破設備,然后他把我?guī)нM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關門,開燈。我醉眼望青枝,她也望著我,她怯生生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軟,溫潤得像塊和田玉。她脫了自己的衣服,動作有些慢,像不好意思,我也很沖動,可我攔住了青枝。我看到她眼睛如泉水般清澈,很像張勉,另外盧紅和青枝積怨太深,有些事遠比我想象得復雜。我故意岔開話問她后腰一塊弧形刀疤是怎么回事。
她找我要了根香煙,點燃吸了一口,問我是否清楚著名的327國債事件的經過。我含混地點頭,她很優(yōu)雅地把煙灰彈到煙灰缸里,喃喃自語:最后8分鐘全線崩盤,3個月后期貨市場關閉,幕后的策劃者之一殷宏明被逮捕入獄。殷宏明比我大二十多歲,我那會兒在上海萬國期貨做操盤手,殷宏明很仗義,把所有的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他是福建長樂人,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也像今天,在石庫門的一間鴿子籠里,他給了我一張寫滿地址、密碼的字條和一張貼現(xiàn)匯票,讓我到廈門找他表弟,那時我剛生下女兒,不知天高地厚,領著一撥人上了天津遠洋公司的一艘集裝箱班輪。
我有些慚愧和尷尬,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摞錢,青枝搖頭,輕聲說,我需要你幫忙,幫我找一下洪緒龍過去的女同學盧紅。我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好試探著小聲說先幫老韓解決機床廠的事吧。青枝點頭,依然埋頭搓手,一股無奈和絕望的氣息在我們中間蔓延,似乎引燃了青枝身上深藏已久幾乎被遺忘了的某種東西,她呼吸有些急促。沒過幾天,她就辭工離開我們家,無論張勉如何勸阻都沒攔住。我只好找韓邦渠,他拍著我的肩膀,頗有意味地說,記住,看不清的人就容易產生一念之差,你不會的。
我正猶豫要不要邁腿跨進洪緒龍家的門,青枝和洪緒龍猛然發(fā)生激烈的爭吵。青枝罵洪緒龍是人渣,洪緒龍反駁你答應得干脆要給我弄個種,可身子不讓我碰,難道你和韓大棒子合伙給我下套?真不是東西。青枝血往臉上涌,你不講信用,我丈夫為了工廠那點破事,拿我當賭注,我也忍了,誰讓我拖個油瓶嫁給他了,你三番五次地誆騙我,我至今還沒看到護照的影子呢。洪緒龍冷笑一聲,你不是有綠卡嗎?哪個地方不是狼多水深?我屁顛屁顛地往你懷里鉆,你給鼻子就上臉,我他媽吃了多少中藥,弄了半天是你少了個腎。洪緒龍一轉身發(fā)現(xiàn)我,蛤蟆嘴蠕動了半天,沒說一句話。
我也是見慣風浪的人,裝著不理睬青枝的樣子,自顧自拽著他胳膊坐到沙發(fā)上,端起茶幾上一尊小相框,先瞥了青枝一眼,她顯得平靜。我瞇縫眼,指著洪緒龍和盧紅摟在一起的合影照,調侃了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老兄不值得啊。這盧紅膽子忒大,去年省經貿委組織去法國考察,我在巴黎居然碰到她。我偷偷瞥了洪緒龍一眼,他的眼珠開始泛綠光,又流露出迷茫。他遞給我根煙,手微微地顫抖,我意識到他心亂了,還沒放下相框里的女人。
我心安理得地點燃煙,慢悠悠說,我們在克里米亞街區(qū)逛,沿著弗朗德爾大道向北走,路邊全是溫州人和福建長樂人開的餐館和超市,我居然在一家皮貨店的門口,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她沖我笑,顯然認出我,她穿著單薄時尚的羽絨服,殷宏明摟著她,鼻孔里的灰色毛清晰可見,殷宏明也挺和藹,向我打著V的手勢。人生如牌不似棋,她的紅顏容顏已枯槁,老兄,你也該翻篇了。我的話激怒了青枝,她奪過我手里的小相框,砸向洪緒龍的后腦勺,轉身走了。
洪緒龍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的背影,我說我從來沒開口求人,我也不求你。我可以這么認為,你們之間的關系我不知道。洪緒龍點燃一根香煙,說,只能這么解釋,她這種類型我沒碰過,以前和盧紅都是程式化的概念,以我目前的地位,與這個妖精共舞還不足畏懼吧。她有時候很狡猾,有時候很天真,但她對我的感覺很心細。
我說,這就是妖孽啊,分裂得很迷人。你刻意渲染和她的關系我不管,機床廠的事怎么辦?這也算間接幫我的忙吧。洪緒龍慢悠悠吸口煙,不瞞你,我是二股東,原廠長殷宏明是大股東,債務債權的協(xié)議書上,法院要求他簽字畫押,包括工廠購買的有價證券的確認和登記證書,都是他一手過戶承接下來的,這樣法院和審計部門債權清查報告表上幾乎沒有我的名字。洪緒龍攤開手,老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沒有話語權。這番話撂給我,我這才明白機床廠的事他無能為力。
洪緒龍繼續(xù)說,殷宏明好像成了偷盜沒能得逞卻被判了重刑的罪犯,他后悔沒在工廠倒閉時一手遮天,他當時特別需要錢,要不是他同學在市里替他周旋,他早進去了。我打斷他,我需要老兄你把那批設備的原始資料還給韓邦渠,或者發(fā)個函給建委,這事就成了,說白了,韓邦渠替你坐了幾年牢,眼下他要找回補償,懂不懂?洪緒龍像霜打了的茄子,低頭說,青枝沒告訴你,我想要的東西也是那些資料,老弟,你最好不要卷進來,洪緒龍從地上拾起破碎的玻璃相框,指著相框里露出迷人微笑的盧紅,這個女人又和殷宏明搞到一起,當年在上海期貨交易所,青枝拼死拼活鉆進殷宏明的懷里,青枝不過是個見習生,一個普通操盤手,真正幕后策劃的是這個女人。兩個女人為一個老男人互相掐,不奇怪,無非為了錢,畢竟青枝年輕,上了位,為殷宏明生了個女兒,況且盧紅曾經還和我有一腿。
洪緒龍給我潑了一瓢冷水,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我忽然想起盧紅臨走囑托我收藏好的那個牛皮紙袋,會不會就是機床廠的那些清產核算的原始資料?我沒吭聲,我不能違背對盧紅的承諾。
回到家,我有選擇性地將事情的原委告訴張勉,她除了驚嘆,搖搖頭,那意思是千萬別和青枝來往了,好在她女兒高考結束,正在填志愿。有了張勉的安慰,我心里寬慰不少。
依我對青枝的了解,她是個理性的女人,若不被逼急了,她不會走極端。她女兒高中期間的補習費用,都是張勉張羅免費解決的,我和她之間這點事只能定義為曖昧。韓邦渠也心知肚明,不會找我麻煩。他目前需要一大筆錢,而不是女人。因為他肝臟出了毛病,我去病房探望他時,他瘦弱的身子仿佛一個非洲災民,蜷縮成一個蠶蛹。見到我,他鉆出霉烘烘的被窩,眼神流露出一絲焦灼的光芒。他掰著手指,擺出拼盡全身力氣的架勢,嘴巴不停地蠕動吧唧。我不知哪兒涌出幾許恐懼,我強忍著不適,問青枝在哪兒,先前她給了我一個電話。韓邦渠匆忙回答她不管他了,回老家二壩鎮(zhèn)去了,她女兒上大學也快兩個多月了。他還要繼續(xù)原先的話題,我掏出一疊錢塞進他的枕頭下,叮囑他好好休息,趕緊跨出病房的大門。
暗夜凄凄,開車的路上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是盧紅的。
我到二壩鎮(zhèn)已經是深夜。我躺在青枝的床上緩緩地說,我聞到這床上有陌生的氣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盯著她,問,我已經失去你了對嗎?她嘴巴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她的眼神依舊清澈,那一晚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
一大早我就被窗外的鳥鳴聲驚醒了。青枝從地里下谷種回來,她端出燜在鍋里的玉米棒子,默默啃了幾口,捂住嘴,像是要嘔吐,我將一碗豆?jié){遞給她,她搖搖頭。我走到院子里,秋日的陽光格外耀眼,青枝倚在一棵桃樹邊對我說,我懷孕了。
我愣了一下,說那恭喜你,洪緒龍知道嗎?可你們之間有那個嗎?我懊惱地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她搖搖頭,孩子生下來再說吧。她又說,不要以為我是個輕浮的女人,我倆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在我的計劃之外,可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傷害了韓邦渠,昨晚你來看我,我的心一會兒飄在空中,一會兒跌向無底的深淵,你走吧。
我望著桃樹上的油桃露珠點點,樹邊種植各種奇異怪狀鮮艷花草,青枝彎腰吃力地侍弄花草下面的泥土。侍弄完泥土,青枝從懷里掏出一個蠟封好的信封,遞給我,意味深長地說,替我收好,我現(xiàn)在行動不方便了。盧紅好像也給過你什么資料吧?我望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媽的,這兩個女人都把一顆定時炸彈扔給我,指不定哪天炸了,我就是那個替死鬼。我不敢吭聲,揣著信封倉皇地逃回家。我將事情的經過和盤托出,我大致編了個故事:青枝已經為洪緒龍懷孕,一個女人夾在殷宏明和洪緒龍中間,他們之間糾纏不清,多虧我們及時退出。張勉親呢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假如沒有經歷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恐怕就見不到盧紅了。
那應該是個初春的夜晚,盧紅坐在自家庭院中的藤椅里靜靜地望著我,我先拱手說抱歉那天接電話遲了,她說沒關系,我清楚你要去哪兒,我有些驚訝,我沒有追問。她語調充滿一股柔情的醋意,她說洪緒龍有時很狡猾,有時笨得像頭豬,很粗魯,但對我很認真,弄得我有時啼笑皆非。
空氣里掠過一陣清風,墻上爬滿的羽葉蔦蘿發(fā)出沙沙聲,昏暗的燈影里,我看不清盧紅的面孔,但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熟悉的清香。盧紅起身搖了一下身邊不遠處的搖籃,里面躺著一個小男孩,搖籃擺鐘一樣地晃動,孩子發(fā)出纖細的、酣睡似的聲音。她走近我,扶住我的肩膀,說故事越完整,就越有破綻。孩子忽然睜開眼,眉眼有些熟悉,我覺得蹊蹺。盧紅說,孩子是我們的。我一屁股差點坐到地上,心里有一種撲簌簌的感覺,孩子有些好奇和疑惑地瞅著我們,眼睛亮汪汪的,像汪在草葉上的露水珠子。我說,別開玩笑了,我起身要走,腦后一聲沉悶的聲響,我感覺盧紅用類似一個鐵器的玩意輕輕敲擊了我的后腦勺。我眼前金星直冒,好在盧紅沒有糾纏孩子的事,聲音依然溫柔,明天陪我去紅旗機床廠。我搖搖頭,向她解釋我老婆要去國外了,這些日子我很忙。盧紅問,是去新加坡吧?我問,誰告訴你的?她說,洪緒龍唄,我們不都是同學嘛。我說,真神奇,一提起洪緒龍我心虛,好像我替換了殷宏明的位置。
你明天陪我去一趟紅旗機床廠,她的口吻有些生硬,我只好同意,因為她再也沒提起孩子的事情。
站在雜草叢生的廢墟地上,該來的人都到齊了。盧紅化了淡妝,細細的眼線,使秀氣的眼睛更加明亮。青枝像懷著五個月的身孕,步履有點蹣跚,站在一邊。我有點驚詫,她身邊還站著兩個虎著臉、脖頸文了蟲草的后生。洪緒龍先做了開場白,說之所以把這塊地皮和設備出讓給老韓,就希望把利潤繼續(xù)做起來,使凈資產收益率保持在一個高的百分比上,為以后增資擴股提供條件。
青枝漫不經心地說,地皮和設備如果變現(xiàn),需要墊付20%的資金,錢從哪里來?韓邦渠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盧總您是控股方,前期的資金應該由您和銀行洽商,只要資產評估報告一出來,我負責將這里的廢銅爛鐵用集裝箱弄到越南,地皮歸您,設備歸韓邦渠,雙贏的結果,怎么樣?盧紅冷哼一聲,可審計局認為我和殷宏明曾經在上海期貨交易所有過不良的交易記錄,說白了殷宏明先生在上市公司套現(xiàn)5000萬,警方苦于找不到證據(jù),盧紅下意識望了我一眼,這塊地寸土寸金,土地出讓金和工人的安置費,我來做主。
話音剛落,青枝插進來,前提是殷宏明手里的原始資料必須歸還給我們。
盧紅搖頭,姓殷的沒資格和我討價還價。猴三,你把銀行藏資料的密碼修改了沒有?我無措地點頭,吭哧地說,都是同學,其實好多事情是可以商量的,對不對?
洪緒龍扭過臉看盧紅,臉色青巖鑄鐵般冷峻。青枝罵了我一句,狗東西,一肚子壞水!又狠狠踹了我一腳,我假裝咕咚一下坐在地上,沖青枝抱拳,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洪緒龍狠狠瞪了青枝一眼。如果把原始資料提供給你們,不就是放棄對你們抵抗的籌碼了嗎?青枝說,我的目的是腳下的地皮,和其他無關,既然沒有合作的意向,那只好順其自然。青枝身邊的兩個后生擋住了盧紅的路,盧紅竟然掏出一把槍,冷血動物般地沖上去開了一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青枝緩緩走到盧紅面前,說拿不到資料,那么一切都免談,讓殷宏明先付一筆撫養(yǎng)費,他不講信用,可我有底線。盧紅氣急敗壞地指著我罵開了,窩囊廢!別忘了,你我的關系血肉相連!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涎著臉說,盧紅,有句話叫欲蓋彌彰,首先您得給我無可辯駁的鐵證啊。青枝挺著隆起的肚子,挽住我的胳膊,戲謔地說,我和猴三也有了孩子,這不就等于我們是一家人了嗎?洪緒龍氣急敗壞地推了我一下,你他媽的裹什么亂?。课覠o辜地反駁,是那兩個女人和我開玩笑啊。
我腦袋電光一閃,走到盧紅面前,手指豎在嘴上噓了一聲:你三年前出國,我們在小九華山的巖洞里有過一次,你說我的排卵期到了,我算了一下,孩子現(xiàn)在三歲,也對。我又走到青枝面前,蜻蜓點水似的撫摸了一下她的小腹,詭異地說,那天在你家的院子里,我看到那棵棗樹上有個麻雀窩,鳥巢呈半透明的狀態(tài),我聽見鳥鳴啁啾,我感受到溫暖,你就是鳥蛋,孕育著新的生命,溫暖了雛鳥,你豐富了我,我親近了你。青枝瞪了我一眼,我哈哈大笑,洪緒龍忍受不了,竄到我面前,如夢初醒地問我,兩個女人喜歡你,舒服嗎?我點點頭,盧紅咬著牙根望著洪緒龍,指著我,又指著青枝,說我喜歡他,不是你,那個女人從一開始就和你周旋。
為什么呢?洪緒龍慢條斯理掏出煙點燃。
猴三真誠,厚道,說話不繞彎子,我們能不能好上,就看我這趟回來的造化了,盧紅深情款款地望了我一眼。我神情黯淡地低下頭,感覺身邊青枝向我射來一道光。我不知如何開口。
婊子,洪緒龍慢悠悠吐出口煙,說,掙我的地皮錢搞房地產,罵你一聲不虧吧?
人渣,我賺我自己的錢,殷宏明先生早就給我簽了委托轉讓函。
我給你的,我也可以收回來,簡單得很,洪緒龍眼神和藹。
不用你拿回去,那顯得你洪緒龍多不仗義啊,畢竟同學一場嘛,我把地皮還給你,盧紅慵懶不屑地扭過臉。洪緒龍依然慢條斯理地問,你敢再說一遍,剛才算我沒聽見,媽的,老子把猴三借給你用一下,你還當真?別忘了我和猴三是穿一條褲子的人。算了,洪緒龍扔掉煙頭,等老子把殷宏明這道坎過了,非把你拉到被窩里來。
你就不怕猴三殺了你?盧紅冷哼一聲,昂著頭,她穿著一件灰色套裝,水一樣光滑地流淌在身上,長發(fā)隨意地披灑在肩頭和胸部,身邊的青枝像矮了一截,盡顯臃腫蒼老。
都到這個程度了?洪緒龍故作驚訝地皺起眉,摟住我的肩膀,說,他是我的兄弟,好面子講義氣,我真要是辦了你,猴三要找你盧紅算賬而不是我。我再次低下頭,心慌得要命。
對,青枝望著盧紅說,猴三會打掉牙吞到肚子里,肯定會叫你一聲老婆。因為他天生就是個慫蛋,從小沒發(fā)育好,還缺鈣,連張勉都鄙視他,不愿和他過一輩子要去新加坡,我女兒親口告訴我的。青枝不僅站到洪緒龍那邊,還開始信口雌黃了,這樣反倒讓我輕松下來,感覺這不過是一場游戲,青枝幫了我的忙。我抬起頭,望著青枝那雙黑眼睛,像煤一樣黑,像星星一樣亮,眼珠轉動得如同骰子,像訴說一個秘密。
之后的事我便什么也不記得,什么也想不起了,當我徹底清醒后,青枝和兩個后生不見了蹤影,盧紅倒臥在地上,嘴角流著血,臉蒼白得就像一根白蠟燭。我有暈血癥,當時就昏過去了。只有洪緒龍沒走,他盯著盧紅,告訴我,青枝身邊的后生打了盧紅,另外盧紅的血小板低得不可思議。我抬起頭,洪緒龍的眼睛因為極度恐懼瞳孔驟然縮小,我的褲襠好像濕了,我像個醉漢跌跌撞撞消失在黑暗中。
煩惱是煩惱的兄弟,誰的詩句我想不起來了。
張勉的確要走。臨行前,張勉提議去鏡湖邊的一家餐館慶賀一下,她還特別征求我的意見能不能帶上青枝,告?zhèn)€別,算是還個人情債,以后也沒瓜葛了。這等于把我抵到墻角,我只能同意。
青枝那天真來了。菜還沒上齊,青枝就把我和盧紅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抖出來,張勉畢竟當過領導,是個有定力的女人,她的話冠冕堂皇,說一個人不能任性和單純,這個世界充滿欺騙和蒙蔽,到處爾虞我詐,連丈夫都欺騙她,她更是個受害者。張勉講得動情,眼淚滂沱而下,然后呵斥我?guī)拙?,我沒聽清楚,我慌忙說去柜臺拿幾張餐巾紙,然后像只鼴鼠逃離了餐館。
回到家,我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可張勉卻淡然沖我一笑,平靜地問我和盧紅之間發(fā)生的事是否屬實,我連忙無奈地搖頭。呆愣了半天,張勉慨然長嘆,這個青枝,平時看起來挺精明的,怎么會干這種傻事呢?這種傻事干就干了,還描述得這么詳細干嗎?一個女人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獨這種事情不能大言不慚地說出事情的真相,明知道紅杏出墻,只要不當著她面出墻,她還有原諒青枝的可能,可現(xiàn)在說什么也白搭了。青枝的錯誤就在于她太自信地認為她能夠敲詐我倆一筆錢。我驚慌失措,可心里踏實了,張勉原諒了我,因為青枝為了錢,只是編了個謊言。不過有件事可以解釋,張勉要去新加坡,是我哥嫂引薦的,她是個明事理、講大局的人,她選擇了吞下自己的怒意,表現(xiàn)出成熟和忍讓。但她后來的一番話出乎我的意料。
張勉退出了我們的是非窩,她飛新加坡的第二天,我只好把女兒送交父母照料。洪緒龍開著一輛黑色的保時捷在我單位門口停下,邀我去醫(yī)院探望病危的韓邦渠。路上我問,真蹊蹺,你怎么這么快就把我拉下水呢?他怪笑一聲,你現(xiàn)在是單身漢,可以再唱那首“二十年后再相會”的歌了,張勉管不了你了。進了急診室病房,護士告訴我們韓邦渠是肝腹水引發(fā)的急性心衰,目前心肺已經復蘇,病情基本穩(wěn)定,但說話不能太多。
韓邦渠躺在病床上,見到我倆,慘然地笑笑,疲憊地說,我早就有預感,記得上次猴三來看我時,我就打過比喻,所謂愚蠢,并不是智商的問題,而是人心太過復雜。我連忙打斷他,老兄,密碼我已經告訴青枝,設備已經裝船上了集裝箱碼頭,再過半個月,盧紅租用的外輪靠上越南的鴻基港,收貨方信用證一旦開出,電匯的資金馬上到賬,老兄下半輩子就有著落了。
韓邦渠無力地搖頭說,洪緒龍,盧紅前一陣貧血住院來看我,告訴我工廠那塊地緊靠深水港碼頭,省經貿委有意向要搞一個物流倉庫項目,振興外向型經濟,所以那塊地皮炒得沸沸揚揚,你不會是急于把地皮變現(xiàn)想溜之大吉吧?洪緒龍嘿嘿笑了一聲,韓大棒子,不瞞你講,盧紅依仗外籍身份,跑到市紀委舉報我有意利用機床廠設備轉讓之機,從物流倉儲上市公司套現(xiàn),可這塊地皮的資產評估報告出來的價格是4200萬,我不會缺這點錢吧,再說那批設備我墊付了20%的傭金,不然天上能掉餡餅砸到你身上?韓邦渠閉上眼,嘆口氣,盧紅告你是因為借鑒周邊的地價,你那塊地皮面積有瞞報欺詐行為,洪緒龍拍了一把我的肩膀,你他媽得了便宜賣乖,猴三你說呀。我清了一下嗓子,土地出讓金和拆遷安置費用洪緒龍已經全部繳清,下面是你和青枝的家務事了,都是同學,互相給點面子嘛,老兄,這個忙我已經幫完了。韓邦渠胳膊擋住胸口,一陣嗆咳,護士進來及時阻止了我們的談話。
保時捷開出醫(yī)院大門,車徑直朝城東的森林公園開去,洪緒龍一只手握方向盤,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抓出一把濕泥放到我的鼻尖下,我本能地聞了一下,有股刺鼻的酸甜味,我歪過腦袋,問這是什么意思?洪緒龍說,有人會向你解釋的。
車顛簸著開進灌木叢,再進入樹林,繁茂的樹冠擋住陽光,林子里陰森森的,冒著一股陰濕氣,車往前方一個大土坑駛去,遠處有個小茅屋,不是土菜館,而是個西餐廳。
那天機床廠發(fā)生沖突后,為了表達歉意,青枝把我領到這里。她教我怎么握刀叉,怎么鋪餐巾,我初次吃西餐,顯得有些笨拙,青枝畢竟混跡過上海灘,又是名校畢業(yè),品味還有。她看著我吃牛排,眼里閃著母性的光,她問我最喜歡什么,只能說一樣,我認真地說喜歡老婆張勉,她率真,堅強,把女兒拉扯大不容易。
青枝蒙了一下,說,要是我們真有了孩子,你喜歡誰?我漫不經心隨口問,那你喜歡誰?也只能說一樣。她收斂笑容,眼波如霧如煙,說,我喜歡你,你膽小懦弱,不害人,有時候這些都是優(yōu)點,你如果不喜歡我,我就喜歡錢,就這么簡單。不過我齷齪,拿生孩子要挾你,其實我還是喜歡錢。
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我說,當年你從體育系轉到化學系,你不會在紅酒里放了什么吧。青枝輕輕笑了,說我恍惚還記得我倆第一次碰面的情景,有一種隱秘的興奮和心照不宣。這是我們見面的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呢?傻瓜,我怎么會害孩子的爸爸呢?青枝又開玩笑了,不過我在做一項化學實驗,這是真的。青枝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我頭開始發(fā)沉,腦袋枕到胳膊上,我使勁睜著眼,望著樹林外螢火蟲般的車影,一盞一盞惶急地穿行,沙沙的聲音。我隱約聽到青枝向我抖露了一個真相:盧紅和殷宏明其實要的是地皮,他們要建一個化工車間,殷宏明因為有案底,只能將手里的機床廠資料讓盧紅委托我報關,這次借著韓邦渠找洪緒龍倒賣機床廠設備和地皮的機會,名正言順地從洪緒龍那兒拿到官方的地皮使用權證書。
我含混不清地問,為什么這么干呢?
他們要利用這里的港口優(yōu)勢,生產東西出口,你和韓邦渠都是圈外人。
后來我迷迷糊糊什么都忘了。
保時捷的車輪沙沙碾過樹葉,一個急剎車,停在土坑前,洪緒龍命令我下車,口氣不容置疑。我惶惑地跳下車,洪緒龍看了我一眼,眼神內容豐富,似乎含有一絲歉意。車打了個弧線,飛馳而去。
我看到不遠處的茅草屋里的門吱呀開了,盧紅領著一個又高又瘦的老男人鉆出來,走到我面前,倆人嘀嘀咕咕,我看清楚老男人是殷宏明,鼻孔里的灰毛沒有了,比以前在巴黎顯得更蒼老,如同一只嚴肅、冷漠的老鷹。
老男人問盧紅,地皮的資金都電匯過來了嗎?盧紅點頭,就是被警方懷疑,也可能是境外的游資或者香港的地下錢莊洗錢,查不出來。盧紅忽然轉身,指著坑對我說,這可是風水寶地啊,以后你和青枝躺在這里,不會寂寞的。我怔怔地說,盧紅,別開玩笑了,給我介紹一下殷老先生。殷宏明是老三屆,比我們高幾屆。
盧紅心平氣和地說,我發(fā)現(xiàn)我最大的缺點就是以德報怨。你和青枝煞費苦心算計那批破設備,結果讓洪緒龍硬把我從巴黎騙回來,幫你們收拾殘局。我半開玩笑地說,我不能死,我們不是還有孩子嗎?都三歲半了,盧紅踉蹌了一下,殷宏明一把攙扶住她,操著夾生的中文說,盧紅小姐住院的時候,洪緒龍把孩子騙到這里,拿鐵木棍捅死了他。殷宏明指著不遠處的一棵粗壯的白樺樹,結結巴巴地說,孩子埋在那棵樹下面。盧紅淡淡地說,給我一個你不死的理由。我心臟狂跳,說,洪緒龍剛剛給了我一把濕泥,或許對你們有幫助。盧紅神情黯淡,搖頭說,鐵棍的一端全是血,孩子趴在地上,腦袋破開一道口,蚯蚓在孩子身邊蠕動,它們貪婪地吸食從孩子身上流淌出來的血。
殷宏明掏出槍沖我開了一槍,子彈擦著耳邊飛過。
我腿一軟跪下了,嘴張成圓形,盧紅,孩子也是我的,饒了我,我別無選擇,我可以替你們工作,至少青枝聽我的,我又說,千萬別發(fā)怒,這會影響你的判斷力。盧紅低下頭,默默流淚,身體癱軟在殷宏明的懷里,殷宏明向我解釋,她有缺鐵性貧血,是長期服用一種麻醉性鎮(zhèn)痛劑的結果。她從小患哮喘,她母親總是給她服用咳嗽糖漿。
仿佛電影鏡頭的閃回,北門的監(jiān)獄離我和盧紅的中學不遠。牢里的日子真是難過,墻壁灰暗骯臟,像逝去的日子殘破不堪??墒且姷轿覀?,盧紅的母親總是笑,她對我倆說,她能從烏黑的墻壁上看到燦燦的金黃和粉紅色,那是盛開的丁香和罌粟,花叢中是盧紅的臉,亮亮的透明,能讓人看清臉上細細的絨毛。然后母親就用嘴啃骯臟的墻灰,我跑回家找父親,父親找到衛(wèi)生局長洪緒龍的父親,他派護士到監(jiān)獄給母親注射杜冷丁。漫長的黑夜里,母親清醒過來,心里的恨像秋風里的山火,燎得她皮癢肉痛,盧紅的母親不止一次對我母親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殺死他。他就是洪緒龍的父親,五七干校的校長,迫害過盧紅的父母,不過,文革前夕洪緒龍的父親患胃癌病逝。八十年代初,盧紅母親飛往國外,盧紅卻留了下來,一邊讀大學,一邊治病。后來洪緒龍找到她,他先是懵懵懂懂地跪在她面前替父輩懺悔,然后幾近絕望地望著校園的天空,嘴里念念有詞。正是深秋與初冬交接的時節(jié),天被拉高了,眾多星辰閃著鍍鉻鑷子般的冷冽清光。洪緒龍抱住迷亂暈厥的盧紅,痛苦地發(fā)誓,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我一定要研制一種藥治你的病。
傷天害理的事你做不了,我就是干這個的,所以不要有太大的野心,這會讓你粉身碎骨的,殷宏明和藹地一努嘴,茅草屋里傳來響動,青枝挺著肚子緩緩走了過來,她面色平靜,對著殷宏明問,“化肥”鑒定結果出來了嗎?殷宏明干澀地笑笑,我需要你的專利鑒定書,去越南的那船設備里夾帶了50公斤的濕泥,貨主很滿意,不過貨主警告我們,中國警方已經介入此事,所以我們需要向海關報關提供合法的資料和文件,洪緒龍如果不清楚,猴三可以抵押在這兒嘛。
殷宏明指向我,盧紅一臉冷霜,對青枝說,猴三是替罪羊,洪緒龍目前至少有三項罪名,一是土地融資詐騙罪;二是走私出境違禁麻醉品;三是騙取出口退稅。盧紅冷冷地看著青枝,我不會出賣曾經愛過我的人。這趟回來,我要帶洪緒龍一起走。
青枝冷笑一聲,但你得知道,如果你們幫洪緒龍,會被限制出境。
盧紅說,除非你擋我們的道兒。
洪緒龍愛你嗎?青枝問。
這和愛沒有關系,我們是親人,盧紅輕笑一聲,既然坑都挖了,你替洪緒龍?zhí)氯グ?。青枝轉過臉,問我,猴三,專利鑒定書在哪兒?另外這個月的船期你和理貨公司確認了嗎?至少要訂兩個集裝箱艙位。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殷宏明狠狠一腳,將青枝踹進坑里??拥纳戏斤h起薄霧,清柔、綿軟。我看不清楚青枝,卻能聽到她痛苦的呻吟:死只不過是深度睡眠,謝謝你們給了我寂寞。寂寞會殺人嗎?大概會的,但不可能殺我,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繁華過。我沖向大坑,盧紅用槍頂住我的腦袋。
盧紅走近我,我嘶啞著嗓音,問,還記得那個晚上嗎?盧紅沒吭聲,但我記得,黑暗中,化學系實驗室的走廊過道里,青枝在實驗室里忙乎著,那是她從復旦放寒假回來,洪緒龍偷了一把學校實驗室的鑰匙,我和盧紅拿著配方找到她。配方是盧紅母親出國前留下的。我和盧紅為自己有效的努力感到一絲欣慰。我們看不清彼此,默默對坐著,遠處實驗室里傳出玻璃器皿的碰撞聲,我伸手前探,我摸索著盧紅的臉,那張臉是濕的,我遲疑了一下,掏出煙,點煙的時候,我看到她滿臉發(fā)亮的淚水,她把頭避開光亮,黑暗重新滲透一切。我輕輕吻了她,她的臉發(fā)燙,好像發(fā)低燒,她依偎進我的懷里。我掐滅煙頭,盧紅微閉眼睛,我們沉浸在某種縹緲而來的遙遠的氣味中。
我的呼吸變得很粗重,青枝站在深坑里,仰望著我們,很平靜,晃了晃手里一把類似韭菜的草,說成了,我怯怯地問,是替代品嗎?青枝點頭,鵝青刺是一種細脖子草,長在歙縣的深山的鹽堿水里,因其苦澀,愈加鮮亮挺拔。我培育了一種泥土,可以大面積種植這種草,盧紅,你以后沒有后顧之憂了。
青枝和盧紅對視了一下,青枝慢悠悠地說,盧紅,你不像你媽,她的心是長在巖縫里的苔蘚,柔軟,幽暗,滑膩,時陰時晴,在快樂、豁達和堅強方面,堅強的女人遠不及柔弱的女孩,你的身體不適宜愛情和婚姻,這是你媽臨走前告訴洪緒龍的。
青枝,仁者不憂,智者不惑,我沒你想象的狹隘,還我的孩子!盧紅沒有憤怒。
那是毒品培養(yǎng)出來的胚胎,青枝瞥了一眼洪緒龍。
青枝,我們走了,我把猴三也帶走了,放心,我只要他的專利鑒定書,盧紅彎腰捧土,象征性撒向坑里,又扔了一些樹枝,她慢慢站起來,靠在我的肩上,不知該去哪里,似無喜無悲無欲無求,機械的腿機械的身體。殷宏明沖盧紅腳后跟開了一槍,平靜地說,這趟回來就別走了。盧紅趔趄了一下,跪倒在地上,遲鈍地望了洪緒龍一眼,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
殷宏明的聲音隱約飄進我的耳朵里,這些年的遭遇,我已經學會了不要在錯亂的心情里,變猜想為定論。我嘆口氣,掏出青枝給我的信封說,我還是晚了,您浪漫的臆想或猜測,以為專利鑒定書藏在青枝手里,其實早在你和盧紅回來之前,瑞士一家銀行私下傳真了一份報告給公安,注明盧紅的母親不僅從青枝手里買下“濕泥”的專利鑒定書,還通過私下關系,造成機床廠那塊出境的地皮資金至今沒有套現(xiàn),而是轉入一個幽靈賬戶,如果盧紅有了麻煩,以后她的母親有可能銷賬,那就意味著您拿不到香港任何一家銀行的承兌匯票。錢在洪緒龍手里攥著。殷宏明雙腿像是被釘子釘在原地,他問怎么辦呢?我的話像一根繩子,捆住了殷宏明,我說去碼頭外籍輪找洪緒龍吧。
不知不覺就到了集裝箱碼頭。風越來越大,洶涌的浪不可抵御地咆哮和掀打著船舷,我們沿著舷梯爬上外籍輪的甲板,桅桿燈到處亂晃,殷宏明面色蒼白,像涂了一層石灰,他坐在甲板上喘氣,我悄悄走進輪機室,洪緒龍沖我點頭,說,可以開始了,他使勁拉起手剎,我扭動舵盤,剎那間,一聲轟鳴,整個船體震顫起來,洪緒龍拿起對講機,吆喝了幾聲,輪機長和大副沖進來,沖我們友好地打了個招呼,接過舵盤,開始觀察儀表臺,拉動柄桿,拴死在絞盤軸上的鋼纜錨鏈開始松動,在船體摩擦下發(fā)出怪叫,船體緩緩駛離錨地。
洪緒龍松口氣,好像缺氧似的,不斷做著深呼吸,他扶住我的肩膀,喘息著,說兄弟,這艘船是青枝在上海做期貨時,她為殷宏明生了個姑娘,殷宏明找銀行貸款買下的,給青枝用來跑長江內支線挖黃沙用的,去年改裝后只能跑東南亞和香港航線,運些散裝貨。我遞給他一支煙,他點燃,意味深長地望著我,謝謝你,兄弟,你心里有我,要不然你早把警察帶來了。
我喉結蠕動了幾下,簡要告訴他來之前發(fā)生的事情。他好像并不驚慌,說青枝用手機和他聯(lián)系過了,他掏出“濕泥”專業(yè)鑒定書,說青枝給你的是副本,我這才是正本,有了這個東西,我跑幾個航次,以后就什么都有了。我茫然地說,那塊地涉嫌洗錢。
誰告訴你的?
我有我的渠道。
張勉還好嗎?他忽然問。
我說她等著在新加坡和你聚會呢,我譏諷地望著他,她承認了你們之間的關系,她無法面對我和孩子,只能離開,她讓我轉告你以后善待我。
洪緒龍沉吟片刻,微笑地望著舷窗外遠處的燈火,好像安慰我,多年前我就有這樣的感覺,你看岸邊那些燈光,沒有一盞是屬于我的,我和所有人沒有血緣關系,我無牽無掛。盧紅的媽也快不行了。
殷宏明緩過勁來,憤怒地捶打駕駛艙的門框,兇狠異常地呵斥我倆。洪緒龍像早有準備,拽開艙門,沖出去,死死抱緊殷宏明,動作快如閃電,殷宏明被洪緒龍重重扔到船舷欄桿外的黑暗中。
我沖出駕駛艙,洪緒龍再次蠻橫地抱緊我瘦弱的身體,我掙扎著騰空而起,忽然從船舷梯里爬上一男一女,高喊洪緒龍的名字,一股巨浪狂猛地收縮著,我倆同時摔倒在甲板上,如同兩只滑動的泥鰍。韓邦渠和青枝穿著警服,前后腳走到我們跟前,青枝臃腫的孕婦裝不見了,她身材修長,健美,眉清目秀。她踹了洪緒龍一腳,洪緒龍哀嚎一聲,瞬間動彈不得。
洪緒龍被判了死緩,我被判了緩刑。韓邦渠把我從看守所接了出來,站在看守所門外的野地里,目光刺眼。韓邦渠看我滿臉的疑惑不安,遞給我一根煙,平淡地解釋了幾句,你能暫時出來,是因為替青枝保管了一封信,成了抓獲境外販毒團伙的證據(jù)。殷宏明成了烈士。青枝嘛,去向不明。我哆嗦著吸了口煙,問盧紅呢?那孩子呢?是誰的?韓邦渠瞇縫雙眼,有點不耐煩,你問我,我問誰?
作者簡介
李為民,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學》《當代》《大家》《山花》《江南》《長江文藝》《北京文學》《朔方》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多萬字;出版兩部小說集《每個人都有秘密》《從明天起》;多部作品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期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