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獻給我的9年代
1
我聽見了貓,聽見它們的肉墊踱過微霜的青瓦屋頂。多少年了,我居住在小城某處的三樓,它們再也沒有款款的走過我的大腦皮層、潛伏在意識里、伺機而動、捕捉我的脆弱。我的感覺已漸漸石化。在這個深秋的夜晚,通過雨的氣息、味道還有色彩的引導(dǎo),回憶的觸角在過去的時間里伸展,鏈接的過去讓我的生命陡然闊大。我再也躲不開它們的尋找,它們在“過去”里,像隔著毛玻璃,從容的看我,讓我退向未來。
草叔,云有家嗎?躺在草地上,惠兒嚼著草。我側(cè)眼,惠兒的額上是澄澈的空靈,空靈上方是云,云在悠閑的漫步。
有的。我也嚼著草,翹著腿,陽光在腳尖上細細的跳動。
那風(fēng)呢,它們有家嗎?惠兒不看我,她看云,云卻不看她。
有的。
那靈魂有家嗎?
有的。
它的家在哪兒呢?和云在一起嗎?惠兒側(cè)身過來,急切切的。
它就騎在云上,伏在風(fēng)里。
哦。惠兒就釋懷了,她就仔細的看。我站起來,惠兒跳起來。我對著大窩蕩(山谷)大聲的喊,惠兒尖聲的叫,叫喊聲貼著草尖滑過,像一只小小鳥,穿過陽光的瀑布,繞開筆直的云杉,奔向暗綠的蒼莽,又被遠山遣返。惠兒興奮的滿臉通紅,她牽著我的手,一蹦一跳的,小花鞋一路盛開。我害怕美好,因為我知道在時間里沒有永恒。
大窩蕩的風(fēng),永不停息的裹挾著花草的魂魄、小獸的囈語還有飄散在樹木陰翳處祖先靈魂的味道,撫慰著小城,我和惠兒那時候走在云里。
2
高媽的眼睛可以點燃蠟燭,這是鄰居的說法。我見到高媽時,她的時代已經(jīng)被時間的閘門關(guān)住,她已經(jīng)看不清楚現(xiàn)世,她叱咤風(fēng)云的歲月只能在暗處微紅,烘烤她的寂寞。當她顫巍巍的在院子里移動,陽光就安靜下來,一絲不茍的描畫著樹影。她坐在門邊的高凳上,和自己說話。
惠兒沖進院子,就像洪水突入,院里打盹的陽光立刻四散奔走。
奶奶奶奶,媽媽能看見我嗎?惠兒伏在她的腿上,這個問題她已經(jīng)問過我。她需要鞏固那個不太堅定的認識。
高媽撫摸著惠兒,閉著眼看了一會,說:看不見。
我驚訝的看著高媽,惠兒失望的看著我,她跳起來:不對奶奶!草叔說靈魂騎在云上,伏在風(fēng)里的!
高媽凌厲的眼風(fēng)掃過我,淡淡的說:靈魂和靈魂不一樣,有的靈魂是黑色的,不敢到白云上去,像野貓一樣趴在草叢里。
惠兒的眼里已滿是淚水,她顫抖著問:那黃狗會咬她嗎?
高媽狠狠的站起來:“狗都嫌她臟!”然后就走進黑暗中。
惠兒的手在我的手里,我的手也是冷的,溫暖不了她。她的媽媽并未去世。她是小城這個城中村第一美人,也是第一個離婚的,為了物質(zhì),她放棄了塑造人類靈魂的丈夫,她丈夫為了變故放棄了靈魂的塑造,做了第一個辭去公職的教師,研究靈魂與物質(zhì)的置換值。高媽就在那一年,走在虛實之間,與靈魂對話。
3.
嗅覺的辭典安裝在我的身體里已經(jīng)太久,熟悉的就像我對父母的思念。我能從大窩蕩的風(fēng)里辨別大致的物況,這一年我聽見草木野獸的惶恐,就像我,正趕上社會變革的洪流,畢業(yè)了就無處安放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就像一堆堆放絢美的積木,碰倒后再也無法復(fù)原。我開始兜售,但青春貶值的速度遠快于認識轉(zhuǎn)換的速度,經(jīng)濟規(guī)律卻依然有效,青春的價值也適用供需關(guān)系那“無形的手”,它輕飄飄的把我、把我們擱在一個袋子里,就像一群你踩我跳的青蛙。青春的色澤,在容易氧化的時間里聞風(fēng)色變。
我的嗅覺開始失靈,我原本以為我可在城市里安放身體,在靈魂里擺放鄉(xiāng)村,就像我選擇的城中村。但我蝙蝠式的嗅覺遭遇徹底的嘲弄,一個新的時代已漸漸成形,勢如破竹的刀鋒就停在我的眉前,威逼我皈依或就義,我選擇茍活。堂弟說:“哥,跟我走吧,去深圳,那里撿破爛都比這里強!”我只是在深夜里咒罵我的靈魂,讓它離開。大窩蕩的風(fēng),呼呼的經(jīng)過我虛懷若谷的生命,秋盡江南,我少無所依,除了倔強的靈魂。
我的嗅覺在這個月光如霜的夜晚加載失敗,那夜的風(fēng)冷冽的尖銳,要掃蕩我殘存的尊嚴。高媽的身影在那個夜晚像我童年的草垛,芬芳著母親的氣息。她抱著一床被子,說:今晚冷,蓋上吧!放下就不再說話,她走到院子里,白白的月光蕩起漣漪,她就坐在水中央。她對著虛空說的話就隨波流淌,像一片片漂浮的落葉。月光落下,沒有濺起水花,大咪和小咪伏在她的腳背上,一只一個,像兩尾魚。她們母女不參與辯論,她們是貓。
4.
惠兒的爸爸在黑暗中思考光明,終于對早已形成定論的某處房產(chǎn)提出異議。惠兒的伯父、姑姑都來了,這些昔日小城高官的子女溫文爾雅的合縱連橫寸土必爭,高媽坐在井沿上,絮絮的說話。她說的句子很短促,沒人聽清楚,她不是對他們說,他們也沒想聽。這里、還有這人對他們來說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世上沒有絕對的法則,只要你善于找并堅定的論證真理在你手上。惠兒爸爸得到了他們的妥協(xié),丟失了共同的童年。
那時候惠兒不在家,她被高媽打發(fā)來給我送傘。天陰沉著,但并無下雨的意圖,一切都還沒到?jīng)Q裂的時候。但惠兒來的時候,就真的下起來了。我是帶著傘的卻沒有撐開,任憑它穿過肌膚直達心里。分手迫不及待,來不及等一個好天氣。
惠兒撐著傘,大大的花傘很沉,她斜扛著很吃力,就收了,陪我一起走。我抱起她,她伏在我肩頭,胸脯一聳一聳的,只有眼淚。草叔,你別難過,長大后我嫁給你。
她什么都知道。那天她說:怡兒姐三月沒來了。
怡兒是我的女友,陪我走過整整三個冬季寂寥的長街。我再沒有新的路,她無處落腳,就只有選擇能走的路。我不怪她。
高媽將一碗飯菜放在床頭柜上,說:小子,你可別死在我家!惠兒端碗進來,對我輕輕耳語:叔,奶奶這是疼你,她叫我小叔就叫小子的。小叔是高媽死去的小兒子。
我的耳邊狂風(fēng)呼嘯。怡兒說:從你的世界出來吧!
怡兒說:你可要少抽煙!
怡兒說:我要真實的生活,而不是理想!
怡兒說:我走了,你也走,我們都不準回頭看。
我回頭時,她正回頭看我,然后決絕的掉頭飛奔。她害怕過去。這條路上,我初見她時,她是穿著牛仔短褲的黑小子。愛情的春風(fēng)讓她的長發(fā)瘋長如湖邊的柳樹。背道而馳的速度最快,心也最痛,因為我們都認為自己站在原地。
高媽坐在我的窗前,一生的時光如今只剩下腳邊的一點陽光,還有兩只以陽光洗臉的貓。她們在悠長的時光里悠閑的踱步,幸福有條不紊的鋪開,就像鋪滿月光的房頂,野草稀疏的墻頭。一坨線足夠展開一個下午,幸福簡單得就像伸個懶腰。在相守的寂靜里,時光經(jīng)過草尖的聲音,小咪聽見了,但她閉著眼,陽光如毯,是滋養(yǎng)夢的溫床。
5
是夢都會醒的,夢是絮狀的世界。院門發(fā)出巨大的回響,惠兒的伯父狠狠甩門而去,目光在黑框眼鏡后冷如冰錐。響聲的巨浪震得高媽睜開了眼,銀發(fā)輕輕的顫抖,那門劇痛之后,輕輕的嗡鳴。
夜是個回收站,所有的白天都在夜的口袋里。風(fēng)也在,月也在,大咪優(yōu)雅的在月光的墻頭踱步,輕輕的躍下,無聲,但卻有痕,月光如雪。小咪已經(jīng)睡熟了,她的鼾聲和夜的呼吸同頻。大咪臥下來,在高媽的另一只腳邊。
下崗就下崗吧,貓能治病?純白的貓能拯救骯臟的崗位?我不信。高媽對著虛空念臺詞,一個人的話劇。她又似乎側(cè)耳聽著。
你信?本草綱目有記載?你同意?你是死去的人,死去的人也看不透?高媽聲嘶力竭。
惠兒縮在我的懷里發(fā)抖。我摟著她,覺得自己是一個鬼魂。我們不是觀眾,觀眾是她自己。高媽終于緩和,她緩緩抱起那只純白的大貓,摩挲著她光滑的皮毛:“一個一個的來,一個一個的走,都走了,你陪我五年了。我的時間比別人慢十倍啊,那就是半百了。”
大咪輕輕的應(yīng)了一聲,她安寧,平靜而舒展。高媽抱著她,抱住她,抱緊她,不再松開。
大咪叫了一夜。小咪在屋頂上來回奔跑,嘶叫,像一把鈍鈍的鋸子,磨著夜的神經(jīng)。
高媽病了,她分不清虛實,沒人能接她的話。她說:小子,給我倒杯水。我們都以為她是吆喝她夭折的小兒子。
小子,大咪回來了嗎?
沒看見,應(yīng)該回來了。我說。
下崗的職工應(yīng)該有十八個,而那天的醫(yī)院里,專門為那個有福的老太太騰出了一個小房間,用來裝貓,送來的貓有多少,護士小姐只知道驚恐的搖動下巴,說不出話。醫(yī)生搖頭,但他無法拒絕一個可以決定他前途的威權(quán)下達的荒謬命令。一屋子的貓,徹夜的慘叫,市府的車子來了,又走了,貓叫依舊。
領(lǐng)導(dǎo)的母親在貓叫聲尖銳慘烈的夜晚去世了,她驚恐的指著貓叫的方向,而聲音的方向四面八方,她說:“孩子!是孩子!”貓叫聲淹沒了她的聲音,她驚悚的要縮到自己的身體里:“你們別殺孩子!救救孩子!”她的兒子回頭對驚慌所措的護士說:“快!快!放掉那些貓!”
沒人敢打開那扇門,他們選擇踹開,然后逃竄。貓,白貓,成百條白貓洪水一般瀉出,流過走廊,溢出窗臺,追逐醫(yī)生護士,沖進手術(shù)室。人們驚恐,哭喊,躲避,醫(yī)生拿手術(shù)刀自衛(wèi),白貓,白布,白色的墻,殷紅色,血色,弱者除了生命還有什么可以捍衛(wèi)尊嚴?那扇門后,貓源源不絕,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白貓都在那里,或是有一個空間或門,泉眼一樣,竄出一只接一只的白貓,他們從容壯烈的赴死或逃生,他們或緣著自來水管爬下,或從人腿縫里縱越,或從十八樓的窗口躍下,摔成一張純白的皮草。
天橋下算命的張瞎子說:要出大事了,有災(zāi)難了!話音還未落,就看見大隊執(zhí)法者直奔他而來。是的,看見,他奔跑的速度絕對超過一般的正常人。一般弱者的速度都很快,他們只能逃亡。
6.
高媽開始拒絕與黑夜交談。她說她拒絕和鬼對話,而喜歡靈魂,靈魂是潔白的,溫暖的,就像初下的雪,有溫度,柔軟,凍住的雪,是僵硬的死掉的雪。她說她能看到他們在黃昏的陽光里舞蹈。
惠兒問我:奶奶瘋了嗎?
不。我說,她開始清醒了,她已經(jīng)知道害怕黑夜了。黑夜是一個湖,游著許多魚,他們撲騰出響聲,夜才是活的。湖里有那么多魚,卻不擁擠。
大窩蕩的風(fēng)在一夜之間強勁,海潮一般席卷著小城,似乎要卷走這濃郁的黑,要擦亮星月的眼睛,連遠山都已害怕了這寂靜,這寂靜就像壓縮的語言、捆住的思想、縛住了手腳的欲望的魔獸,靜的黑。成群結(jié)隊的白貓呼嘯的泄過,人居的屋頂就如同海水里的巖石,被沖刷,變形。一夜一夜,它們茫無目的又似乎有著使命。它們似乎在舉行一個葬禮的演習(xí),一遍又一遍的練習(xí),在人空出的時間和空間里,嚎哭,奔跑。
在海水的深處,只有高媽依舊醒著。她坐在院子里,要尋找她的大咪小咪,然而白貓的隊伍絕不停留。高媽就這樣任憑月光揉亂了她的白發(fā),像一條條海草。她微張著嘴,似在呼喚,卻聽不到聲音。
拆遷已不可避免。這個臥在城市東邊的城中村,臟亂,是疾病和犯罪的溫床。但拆的不僅僅是屋子,還有時間,過去的時間,像蔓草一般緊緊的巴住地面,并將根系深深且全面的抱住這土地,你能聽見它們的哭聲。我的窗戶后有一條水溝,流淌著啤酒廠的污水,在深夜,所有的器官都合攏的時候,我深深的吸氣,就能完成一次暢飲。我迷戀這種黑暗里的愉悅。懷念的味道。我的青春,我的愛情是否會被連根挖出,死無葬身之地。
春天已經(jīng)來了,水溝的上游居然有桃花盛開,還能看見的土地和漫天飛舞的白色垃圾,使它慘白的殷紅。烏黑的流水終將載著它離開。大窩蕩兩面的山坡上,綠色已經(jīng)漫過,像一片將要撲來的潮頭,卻定格成雕塑的姿態(tài),他們也終將開花,然后凋謝。等草長鶯飛了,我還要和惠兒一起去仰望云天。春天在惠兒的臉上勾畫出紅暈,是想讓她也開成花吧?惠兒的媽媽回來了。她的父親平靜的說,她是從天堂回來了,就像耶穌要舍己以救世人。她穿著漂亮的衣裙,衣服保持著恒溫,夏天永恒。雖然她的臉色在春天理所當然的紅潤并羞澀,但卻有了滄桑的痕跡,就像昨夜偷偷來的那場雨和桃花的故事。她說在外面玩了一圈,也不過如此。他們的生活繼續(xù),就像被剪掉的水管又重新縫合,雖然針眼處會有水流成細細的水線。
惠兒的爸爸爭取到了拆遷他童年的差使,雖然用光了賣房產(chǎn)的錢。惠兒開心的坐在他爸的新車里,她的媽媽笑瞇瞇的拍著她的書包。她不再粘我,雖然失落,卻又欣喜,不是我真的喜歡了哀傷。蝴蝶就應(yīng)該是飛翔的不是嗎?
我接到怡兒來信的時候,正在工地上測量,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函數(shù)和積分中,我生命的仰角漸漸張開,像一張嘴,張開的嘴。我的信箋上應(yīng)該有淚滴,而事實情況是,我用繪圖紙畫了高樓,還有大窩蕩連天的衰草。
我要幫惠兒的爸爸拆遷他的童年,以構(gòu)建我的未來。我要設(shè)計并建成一條路,讓這個夜夜響徹貓叫的畸形的村莊通過這條路,融冰般的流走,亦如凋零的桃花。挖土機已經(jīng)啟程,他們的轟鳴終將壓倒貓叫,開上我的圖紙,讓虛擬的線條堅硬,建起一個堅硬的高度,貓不能攀越。
7.
村莊的外圍無力的倒下,像卷起的鐵皮。貓忽然銷聲匿跡,整個城中村的人都像做了一個怪異的夢。當我將目光投向大窩蕩的連天芳草,總感覺有目光看著我,冷靜而淡漠,犀利而膽怯,它們似乎預(yù)知到危險的來臨,隱藏在那里。背叛村莊的它們,已經(jīng)無法回頭。
高媽等待悲劇的結(jié)局,我總懷疑她會在時間中等成一截木樁。也許她只希望一個結(jié)局,什么樣的都可以接受。春夜的月光漸漸有點瓦藍,黑色的屋脊邊,白白的煙霧絮絮的升騰,彌漫,像要暈開的水墨。高媽站在院門邊,她的影子藏在門樓的陰影里,這讓她有了些安全感。我悲哀的看著她融在月光里,不知道她為何偽裝成墻影。她害怕什么呢?
大窩蕩的風(fēng)攜著花草的香氣,甜蜜而溫煦。我似乎聞到了怡兒的香氣,她也在這溫暖芬芳的春夜里盛開著吧。春天是回歸的季節(jié),而與時間相關(guān)的一切,氣息早已腐爛,你聞不到心底備份的熟悉,枝頭不是,何況心頭。在這沉醉的夜里,守望回歸的還有我。在城中村,在墻的陰影和昏黃的燈下,有多少人在懷念,而不是盼歸?
有多少卑微的幸福藏在卑微的所在,大窩蕩茂盛的枝葉花草里,那些貓是盼望回歸還是希望毀滅?那些閃閃發(fā)亮的,是靈魂還是磷火?機器的轟鳴一步步逼退這草蟲的吟唱,這畸形的村莊,糅合著自然和欲望的混合氣息,腐敗和新生的復(fù)雜長勢,一步步的退向死亡。
惠兒問我,草叔,你能繞開我們仰望天空的草地嗎?我不能,但我點頭。柔軟從來不能真正戰(zhàn)勝堅硬,我們的心靈會對無可奈何做出讓步,并深切的相信不由自主。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問,惠兒,你會不會有一天恨我?她開心的笑道:一切都好起來了,怎么會有恨呢?我的心被射中,陣陣的顫抖。
拆遷在向中心推進,成群的老鼠在垃圾堆上奔跑,污水肆無忌憚的橫流,舊衣服,破家具,孩子的屎尿褲遍布道路。一到傍晚,這里已經(jīng)很少人跡。孩子和年輕人都搬走了,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他們已經(jīng)沒有未來,就不舍得丟棄過去。而習(xí)慣了揚棄的新一代,很不得一夜之間舊貌換新顏。機器在一聲長長的嘆息后沉入黃昏,夜色就從山坡上滑進大窩蕩,汩汩的流進殘損的村莊。
臨時公路已經(jīng)建到大窩蕩的谷口,我和惠兒仰看云天的草地再也無法找尋。這條路只承載修建新城的任務(wù),這種臨時性讓一切過程都沒有使命,它怎么看都像一條飄帶。下弦月,它的憂傷像一首歌。高媽是夜的淵藪,沒有她,夜色就沒有這樣濃黑。春天漸漸的深入,似在逼迫著我,要將這并不美好的過去撕碎。是的,高媽已經(jīng)快不行了,她的身體已經(jīng)軟了,這些軟了的肌肉等待最后的僵硬。她說,我要在拆遷到來前死去,他們等不及了。她說,昨天晚上我已經(jīng)去過大窩蕩,在每一塊草叢里尋找過了,可是并沒有找到大咪小咪。她們?nèi)チ四膬耗兀?/span>
我坐在房里,關(guān)了燈,任憑記憶來回奔走。墻上惠兒的畫,都已經(jīng)剝落了許多。我已經(jīng)好久沒看到她了,一個禮拜了吧。這個院子連同四五間房子,都是時間的深井,它們試圖翻越,蹬下墻面如同皮屑般的白灰。時間是會生銹的,我的房間里因為沒有惠兒,充滿了鐵銹的氣味。我沒有心事去想白貓的真實或者隱喻,對這個畸形的村莊,它們的情感也許也如同我,懷念,憎恨,無奈。等待妥協(xié)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夠,因為痛需要很長的時間去忘記,這個將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徹底清除的村莊,首先以死亡的方式宣布了原諒的艱難。而它們,蟄伏在草叢里山洞中,在晨風(fēng)暮靄月色中的被遺棄者、背叛者,它們并不知道,一切都將無法挽回,愛和恨,都將因失去對象而蒼茫,而悲涼,而感到懸浮的痛。
8
清明節(jié)到了。這將是高媽作為生者的最后一個清明節(jié),此后她將作為靈魂的形式漂浮在大窩蕩里,現(xiàn)在她是一個處在生死之間的溝通者。高媽拒絕了兒孫們的請求,堅持參加最后一次祭奠,她要記住他們祭掃的行狀,以后說給那些沉睡的人聽。白發(fā)蒼蒼的祖母,行動遲緩的母親,在青草和映山紅的渲染下,用目光慈祥的提前作別,仿佛她馬上就要鉆進墳?zāi)估铮邮芗赖臁;輧菏亲钚〉膶O女,哥哥姐姐們都寵愛著她,她插滿了花。他們的父母,兒時也曾經(jīng)這樣的掃墓過吧,那時候他們不懂祭掃的沉重,也一如現(xiàn)在他們的孩子一般嬉笑著,在春天的野外植滿笑聲。但現(xiàn)在他們是沉默著,并不是因為懷念。他們在回憶嗎?回憶的觸角觸及了童年嗎?老母親就在眼前,他們可以詢問記憶是否有失。
高媽沒想到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再見大咪小咪。大人們都已經(jīng)走了,幾個孩子陪著祖母慢慢的邊走邊玩。草尖上的陽光在風(fēng)中呈現(xiàn)波浪的形態(tài),身后的風(fēng)撥動那棵圓葉子樹,像一樹的晃動的鈸。高媽傴僂著高大的身軀,像是總在地上尋找著什么。惠兒一射一射的跳走,突然間,所有的動作都在某一瞬間短時間的定格,除了高媽微不足道的挪動。惠兒捂住了嘴,驚駭睜大著眼。高媽也感覺到了空氣的巨大張力,像一根緊繃的線。
是大咪和小咪。在不遠處的路上,相向而來。是大咪設(shè)計的邂逅嗎?為了心里的疼痛和難以放下的尊嚴?那么她們,該有多少次在所有的樹影都已沉睡的深夜,攀上院墻,踱步在那給過她們無限歡樂的屋頂?世上有多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信任可以重建?有多少過錯可以得到完全徹底的原諒?沒有。現(xiàn)在,雖然山中有許多路,但他們都在這條路上。大咪小咪完全可以鉆進草叢,遠遠遁去,但她們也選擇了停留,卻沒有坐下,站在那里,望著他們。
在瞬間的極度錯愕后,高媽淚流滿面。她彎腰下去,雙手伸向前方,輕聲呼喚:大咪、小咪……大咪、小咪……大咪瞇著眼,繃緊的身體像一根弦。小咪躲在大咪身后,眼里滿是驚恐。高媽緊走幾步,她們退了幾步,小咪的身體側(cè)向草叢。高媽停了下來,仍然是輕聲的呼喚,淚水順著滿是褶皺的臉龐滾落。她只是一個媽媽,一個行將死去的老者,她彎腰伸手的動作,在牛乳般的陽光中,多像一個母親張臂迎接從幼兒園里走出來的孩子。大咪抬起頭,深深的看著,遲疑的移動了步子,向前,小咪卻沒有動,她害怕的看著她的母親,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喵嗚,短促的,就像孩子叫媽媽。
高媽已經(jīng)說不出話,喉嚨里都是嗚咽。幾個孩子驚呆了,他們都認識大咪小咪,也聽說過最近越傳越可怕的貓事,或絞著手,或相互牽著衣袖,呆呆的看著。惠兒雖然最小,卻是跟大咪小咪相處時間最長的孩子,她站在高媽一起,拽拽她的衣襟,但高媽感覺不到。她嘴唇顫抖著,眼睛直直的盯著大咪。惠兒也彎下腰,輕輕的喊:大咪,過來,我給你吃泥鰍????大咪似乎在微笑,她邁著舒緩的步子走過來,走過來。孩子們心都拎著,他們不知道這一天高媽等了多久,但知道諒解和重逢的欣喜,他們都在等待那一刻。
惠兒的臉在陽光里絨絨的,金色的汗毛讓她像一個天使。小咪遲疑著,終于沒有跟過來,大咪暫時忘記了小咪,對于那座村莊那個庭院的記憶讓她處于眩暈的狀態(tài),回憶的濾紙過濾了痛苦。越來越近了,高媽和大咪的眼睛相遇了,她們的眼里都同樣的酸楚和思念的深沉。在伸手可觸的地方,大咪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撫摸和擁抱。高媽說:大咪,過來,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受苦了,奶奶對不起你。大咪微微仰頭看著高媽,還有惠兒。高媽說:我們永遠住在一起,惠兒,我,還有草。大咪在傾聽,她想起往事了嗎?高媽說:過來吧,跟我走好嗎?奶奶抱你回去?大咪微微向后縮了縮,她在拒絕什么?孩子們緊張的張嘴,大口的呼吸。高媽彎下的腰再度前傾,她干枯的手再向前一點,就觸到了諒解的河岸,那么一切遺失的缺憾的都能達到拯救的土壤。這個時候,小咪凄楚的叫了一聲,尖銳而悲慘,像是控訴,警告,大咪迷幻的眼里立刻警覺,尖銳,身子弓起來,緊緊的盯著高媽。高媽的心在這一刻就如磐石處在崩裂的邊緣,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只是無比愛憐而懇切的看著大咪,希望她能信任她。大咪后退著,后退著,高媽發(fā)出了絕望的悲鳴,她要抓住這稍縱即逝停頓,她要抓住她,要用行動告訴她:我對你是真正的愛,是真正的懺悔。她的手迅速出擊,抓住了大咪的腰身,大咪凄厲的叫了一聲,回頭一口咬在高媽的手上,高媽吃痛,縮回手,紅黑的血流出來。大咪迅速的竄入草叢,春天的草叢,花草茂盛的草叢,只見草動,如水底鯨魚的鰭,劃開水面,直到春天的深處。
我就在不遠處的工地上,對著比自己更弱的弱者發(fā)布卑微的命令或者廉價的同情。惠兒來叫我:叔,叔,大咪!奶奶要死了!高媽倒在自己的悔恨里,血已經(jīng)止住了,她不會死。那群孩子亂作一團,而高媽卻是安靜著。她已經(jīng)無法憑著兩只貓返回過去,大咪也因為本能咬斷了與過去的聯(lián)系。我背著她朝著朝陽走,她不說話,身體疲乏而沉重。
9.
我將會在兩個月后離開高媽,和這間租住了三年的小屋。高媽已經(jīng)不在有月亮的夜里守望回歸,她坐在井沿邊,看水里的月亮。我警覺的看著她。她在昏暗中抬頭,說:小子,你忙你的,我不會有事的,唔?我說:高媽,我知道你不會,可我還是擔心你。高媽竟然笑了:你那個媳婦不要你了?我點頭,在她面前,我無需逞強。她點頭說:你是不是希望她遇到一個對她不好的人,然后懷念你,重新回來?我尷尬,我是想過。她不再等我回答,說道:她不會回來的小子,有了你,她會學(xué)會用“如果???那么”“只有???才”在她的擇偶中造句,她會選擇一個好的,會生活的很好。
我的心在那一刻揪著痛,她粉碎了我最后的幻想。她深深的看著我:即使她不幸福,心里不快樂,她也不會回來,因為她要過現(xiàn)實的日子,心靈是要在吃飽以后才能感覺得到的。你們之間沒有恨,沒有需要原諒和接受的痛苦,這很好。她不看我,看著井底的月亮,幽幽的說:你說這月亮,那一個是真,那一個是假?其實都是真,都是假,天上的月亮也是幻象,井底的也是,而你必須找一個真實并確信它,你才能有目標和方向,你才會幸福。高媽哲學(xué)系講師的素質(zhì),在這個夜晚照亮了我。以她的通透,何以會執(zhí)著于動物的諒解呢?
高媽在短暫的清醒后,陷入臆想的癲狂。她發(fā)燒,整夜整夜的說話、爭論,有時候詞鋒銳利,有時候汪洋恣肆,但大多時候不知所云。這個大院子里,活著的生靈似乎只有我,而她,處在生死之間。我居然有點害怕,站在院子里,遙望明月,還有月光里的遠山、寧靜的村莊,還有雞鳴狗吠,確信我是生活在人間的。
這里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沒有扯心拉肺的痛苦和糾結(jié)。但它總像一個隱喻,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我。兩個月后,這地方將夷為平地,我不知道高媽如何移植她的記憶并且能栽種成活,一個失去憑托的記憶就像喪失身體的靈魂,風(fēng)一吹就跑了。也許對于她來說,消滅身體是對她的慈悲吧。
但高媽并沒有如我們想象那般很快的解脫自己和子女,她在連續(xù)的沉睡后忽然醒來,像一根逢春的老木頭。我嘆了口氣,為那個結(jié)局的忽然改寫,卻又命中注定的無可逃脫。她是要接受幸福還是要承擔更多苦痛?我憐憫,并不欣喜,就像拒絕拆遷的釘子戶,結(jié)局了然,那點悲壯,不如堂吉訶德。
春天已經(jīng)開到了酴醾,就如盛開的煙花。空中濃烈的香氣,在醞釀著酒,酒是死去的激情,要在活的軀體里醒來,翻滾。
高媽的子女對著新置的壽衣嘆了口氣,它們被晾在院子里。它們的功能時時提醒著高媽。陽光似乎被吸進,其實它們并不需要溫暖。我正在不寒而栗的時候,惠兒進來了,這片拆遷的瓦礫所是孩子們的樂園,惠兒的手里抓滿文物一般的玩具。她對著壽衣端詳把玩著,說道:這種衣服穿著睡覺,一定會冷的。
其時我正在想念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先人的墳?zāi)购陀H人的家園的總稱。而我已經(jīng)無法回去,那已經(jīng)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讓它住在我的心里,不被時光侵蝕,它終將隨同我的身體一起,冷下去,然后消失。惠兒的冷,讓我的耳邊一片蒼涼,我仿佛聽見大窩蕩的風(fēng),夾著風(fēng)雪,洪水一般滔滔而來。
我決定開始我的生活,有人為我介紹了一個女孩。對我來說,就像在生活的整體上焊接一個丟失的零件。這個午后,我騎車馳過通過我的圖紙實化的道路,一個個窨井漫不經(jīng)心的蓋著,像一個懶漢的扣錯扣子的衣襟。空中飄著落絮,沾住我的頭發(fā)。我不知道我是否在駛向幸福,而我依舊有盼望,我可不可以繞過春天,直達夏天的繁茂?
我回來的時候,一個村莊都在尋找惠兒。
窨井邊的玩具。一個孩子不見了。就像那些忽然不見的貓。
我發(fā)狂的奔跑在這罪惡的路上,沒有人在意我,到處都是呼聲,天漸漸的黑下去,天漸漸的黑下去,黑下去!黑下去的人群,像一片焦黑的森林,活動的森林。消防員大聲的遞著信息,燈光,嘩嘩的水流聲,雜亂的腳步聲,哭聲,一切都是混亂,我知道混亂只是讓自己心安。我冷。月光冷。大窩蕩的風(fēng)冷。我知道我已經(jīng)失去了惠兒,在這個塵世,我再也找不到她。路引著我走進大窩蕩。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惠兒為我描述的高媽再見大咪的場景:大咪一點點的靠近、靠近,小咪一聲慘呼,兩只貓一起消失在草叢……
花草依然發(fā)出香氣,冷冷的香氣,春夜依舊寒冷。我看見草叢里一盞盞珠黃的燈,定定的看著我,憐憫的看著我,它們逐漸的亮起來,亮起來,就像舞臺的燈光,我被照定。我看見成百上千條白貓,它們圍著我,看著我,像是要安慰我,它們的眼睛在撫摸我。而我,只是一個罪犯。它們忽然大聲的齊聲叫起來,孩子般的哭聲,然后一哄而散,而月光依舊,冷風(fēng)依舊,狂亂擺動的草叢提醒我它們來過。
我離開了小城,身后的城中村正在坍塌,身后的高媽正在死去,慢慢的死去。那些卑微的幸福,卑賤的快樂,我那可憐的母親一般的女人,正在一同慢慢死去。我不肯回頭,永遠不想回頭。我在晨光中看到了惠兒,她對著我微笑,隱去,我想起了白貓,想象它們會用溫暖柔順的皮毛溫暖惠兒的身體。
我抬頭看天,云在動,云上是不是伏著潔白的靈魂?
前方是大片黑沃的土地,麥子已經(jīng)抽穗。我跪倒在地,這黑色融化了多少曾經(jīng)潔白的靈魂?我感覺著它的疼痛,我聽見土地深處傳來的巨大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