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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聲繪色

發布時間:2018-03-15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洪放

01


秋天,繪天賜的雙胞胎女兒繪聲和繪色,分別考上了師范和高中。但一向嗜酒的繪天賜卻酒量漸小。每每喝酒,總是醉。一醉,就高聲唱出了他的名言:“流氓得有流氓的風格,妓女得有妓女的稟性。而你,什么都沒有。”這樣唱完,他又補充道, “當然,還有繪聲和繪色。”

妻子葉小葉的店正紅火,她每個月給家里一萬塊錢,還不包括兩個孩子的費用。電影公司那邊,電影放映都停了。主要的業務是接一些外地來的草臺班子搞些下三爛的表演。繪天賜平時基本不到公司去,一個月去個一回兩回,要么拿工資,要么到畫室去取些顏料或者從前的畫作。繪聲讀師范后,每周雙休日都在家,這孩子文靜、內向。繪色還是走上了學音樂的路子,文化課實在不行,以她的文化課成績,考大學是毫無指望的了,但她有音樂天分,音色也好,先前繪天賜還反對她學音樂,后來看看,覺得學音樂也是一條路子,就讓她學了。老師說她是青桐這些年來最好的聲樂苗子。說真話,繪天賜還真的不太放心這丫頭,她從小就外向、調皮,做事我行我素,將來要是走上社會了,真是讓人擔心。這個時代,已經不是從前的時代了。

有一段時間,文化館開設了少兒考級培訓班。繪天賜畢竟是青桐城里為數不多的學美術的人,他被請去當老師。其時,外面正盛傳著他與葉小葉離婚了,雖然沒正式對外宣布,但辦了手續,只是因為繪聲和繪色還小,就商量暫時不要公開,免得影響孩子成長。葉小葉從此住在店里,繪天賜守著老宅子。為了在雙胞胎女兒面前做得真實,葉小葉有時也回老宅子住上一夜。只是她一回家,繪天賜總是半夜就蟄到畫室里,第二天大清早就回到臥室。他們的離婚,版本很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導火索是化妝品店,是那個叫劉實的青工。有說繪天賜早就知道妻子和那個青工的事情,只是忍著,但有一次他到化妝品店找葉小葉有事,竟然撞見了兩個人在一起。還有說是那個劉實找繪天賜攤牌了,說葉小葉做姑娘時就是他的,葉小葉嫁給繪天賜也是父母之命、娃娃親的,沒有真感情,勸繪天賜放手,只有他,才能給葉小葉真正的幸福。更有玄乎的,說葉小葉自從繪天賜在清水鄉惹了那件不明不白的軍婚事件后,就鐵定了要離婚,至于青工劉實,只是個由頭。

但紙包不住火。就在繪天賜忙于美術班之時,繪家又出了件大事。這回不是葉小葉了,也不是繪色,而是一向少說話的大女兒繪聲。繪聲正在師范上三年級,夏天就將畢業。正是春節時,家里走親戚,不知是誰漏了風聲,她才知道父母其實早已經離婚了,不對她和妹妹說,是怕她們傷心。她哭著問妹妹繪色。繪色說這事我早就曉得了,看他們那樣,就知道。繪聲更傷心,一家人就她一個人被蒙在鼓里,她甚至感到屈辱。她想找媽媽葉小葉好好談談。她打媽媽手機,沒人接;找到店里,沒人。最后她一直守在店門口,直到晚上十點,才看見媽媽和一個男人出現在店門前。她沒有上前,她記住了那男人的車牌號。第二天,她開始尋找,在青桐賓館里找到了男人的車子。她又到前臺查詢,最終找到了男人的房間。男人一見她,也沒驚訝,說:“你是葉小葉的女兒吧?我叫劉實。”繪聲沒想到這男人這么皮實,一點也不慌張,她自己倒有些慌了,紅著臉說:“我是繪聲。我想問問是不是因為你,我媽媽和我爸爸離婚了。”劉實倒也痛快,說:“是的。我喜歡你媽媽。在他們結婚之前,就喜歡。本來她應該是我的妻子的。我回到青桐城,就是想重新得到她的。我是跟你爸爸公平競爭的,你爸爸失敗了。男人失敗了,就得承擔。”繪聲被劉實這話說得有些懵了,她紅著臉,小聲說:“你能不能放過我媽媽,讓她再回到我爸爸身邊?”“不能!”“真的不能嗎?”“絕對不能!”繪聲突然停止了聲音,說:“只要你能讓我媽回到我爸身邊,我給你!”說著,她迅速而悲壯地的解開了上衣的扣子,又伸手去解小衣。劉實也呆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正要說話,門“啪”地開了。葉小葉拿著房卡,興沖沖地問:“起床了吧?我帶吃的過來了。”她剛走了幾步,就如同被釘住了似的,立在那兒。她嘴半張著,而繪聲更是如同一只受驚的兔子,半蹲在地上,手還停在背后,渾身顫抖。葉小葉沒有說話,足足盯了有五分鐘,才奔上前,先是拉起繪聲,將她推進了衛生間。接著,她沒等劉實開口,就拿起桌上的臺燈向他砸了過去。劉實“啊”了一聲。燈砸中他的左臂,然后落到地上,燈泡破碎,發出被地毯吸收后的低沉悶塞的聲音。她回頭到衛生間拉出繪聲,一句話不說,迅速地離開房間,下樓,匯入了人煙四起的大街。


02


葉小葉的化妝品店關門了。沒有人能說清她為什么要將這正興旺的店關了門。這事除了她,估計也就繪聲明白。可她們都不說。自從被媽媽從賓館拉回來后,這母女倆一直不再說話。葉小葉一看見繪聲,就想掉淚。繪聲則干脆躲在房間里,不與母親照面。繪天賜忙著美術班的教學,很少在家呆著。偌大的宅子里,陽光遍地,落葉金黃,但是,卻闐寂無聲。偶爾有一群小鳥在樹頭上叫喚,就引得這母女倆從不同的房間里向外張望。葉小葉看見那只年紀大的鳥兒,總是站在最高的枝頭上瞭望,那是在保護著自己的孩子們。她看著就心疼,疼得深入骨髓。她揪自己的頭發,打自己的耳光,從心里開始鄙視自己。她不施脂粉,面色一下子蒼白下來。人也瘦了,站在院子里的臺階上,風都能吹倒。那些女伴過來,一方面都想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停了化妝品店,另外也想勸勸她。當然,她并不曾告訴女伴們繪聲的事。女伴們說化妝品店停了后,劉實曾到店里去過,丟下一句話:“那件事我真的沒做。這店丟給葉小葉了,我從此不再回來了。”她聽著這話,感到虛偽。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感變化,真的無法預測也難以控制。從前,劉實講的每一句話,她都聽著貼耳、舒心和放心,而這次,劉實講的話只讓她惡心、痛心和苦澀。她對女伴們說:“太累了。想歇下來了。你們幫我把店托了吧。店托后所有的錢都打給他。”女伴問:“是不是病了?”她說:“是的。不過也不是大病,就是身子虛。這幾年透支太多了。”女伴自然知道她沒說真話,心想應該還是與劉實的感情上的事,再問也沒意思,就囑咐她安心休養,她們想辦法將店托了。葉小葉等她們走后,竟生出個奇怪念頭。她跑回娘家,翻箱倒柜,找出祖父葉老先生留下的醫書,發著狠,開始學中醫了。


03


繪聲還是照常到師范上課。她也看院中的鳥兒。有一天,她看見那群鳥兒中少了一只,是一只最小的鳥兒。昨天,它還在那只老鳥的羽翼下躲雨,今天,它就不見了。老鳥兒悲傷地站在枝頭。她心整個地提到了嗓子眼上,疼、流血和莫可名狀的委屈。她不能容忍母親,可是卻想窺見母親在老宅子里的一舉一動。葉小葉開始學中醫后,更少出門了。她坐在日光下的庭院里,聞著花香、草香,完全進入了她的中醫世界。她甚至聞到了醫書上那些中草藥的芬芳,她有時也在自己的身上尋找穴位,試著針灸。她慢慢地理解了當年祖父為什么能沉到中醫之中,澄靜自若。有一天,她正在桂花樹上對著自己的腳掌,尋找涌泉穴。她用手在腳掌上細細地比畫著,然后將一五寸長的銀針,一點點地扎了進去。她感到一陣酸麻,接著是從未有過的舒暢,內腑神經似乎都被調動了起來,整個地活泛了。她正感受這神奇,就暼見旁邊陽光照射的區域,正站著個影子。是繪聲。她趕緊抬起頭,望著消瘦的女兒,一把抱過去。繪聲也沒掙扎,她把頭埋在媽媽懷里,一滴淚沒有,卻疼到刻骨。葉小葉將繪聲的臉捧起來,恍惚之間,竟然還像小時候那樣,光潔可愛。她哽咽著說:“媽媽對不起你!”繪聲搖搖頭,問:“沒事吧?那個男人他……沒有……”繪聲又搖搖頭,說:“那就好。媽媽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繪聲望著媽媽,又低頭看著扎在葉小葉腳掌上的銀針,問:“疼嗎?”葉小葉也搖搖頭。陽光和煦,秋意盎然,那些鳥兒在樹頭飛來飛去,給整個老宅子帶來了難得的生氣。

葉小葉關了店回到老宅子里,繪天賜原以為她僅僅是心情不好,在家休養幾天,后來發現時間長了,葉小葉天天只忙著學中醫,再也不大出門了。而且,他又聽說葉小葉將店托了,就覺得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機,至少是發生了一些他不可能想象也肯定不會知道的事情。他也沒有問葉小葉,既然她不想說,問了,反倒不好,何況從法律意義上說,兩個人現在已經不是夫妻了。他們共同的關系是兩個女兒的爸爸和媽媽,再有一點共同點就是還都住在這老宅子里。葉小葉一邊學中醫,一邊操持起了家務。老宅子開始變得干凈、明亮了。生活上,她每天清早起來買菜,餐桌上也豐富了。這久違了的干凈與豐富,讓繪天賜有些別扭。他想問,又找不出合適的時機。繪聲除了周末,一般在學校住宿;繪色每天很晚才回來,她得練聲。繪天賜有時從文化館回來得早,也到廚房里或者客廳里坐一會,只是與葉小葉講不上幾句話,講的,也無非都是繪聲和繪色的事。繪天賜最近有些心煩,倒不是培訓班的緣故,而是上頭出了個文件:從這一年起,師范生和全國所有的大中專院校一樣,不再包分配。這就意味著繪聲畢業后,將不直接分配工作,要靠自己找工作了。這些年,他疏于人情,與上層更沒有什么交往。在這個人情紙薄的時代,要想給繪聲找個工作,那多難哪!繪聲這孩子懂事,心事重,特別是這兩個月來,總看著消瘦。或許真的是壓力太大了。兩個女兒,繪色雖然外向活潑,但他不擔心,令他擔心的倒是文靜、懂事的繪聲。為這事,他還專程到師范去找了個教美術的老師。那老師說現在確實很難了,不包分配后,孩子們無所適從。如果這政策實施多年后,那還不是一樣,反正大家都適應了。可憐這批孩子,正好趕上這政策。他問這老師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留校,或者到其他學校當老師等。這老師說當然有可能,不過都得考。春節一過,教育局就要公布老師考編的情況,讓繪聲留意著。這是個機會。不過,這第一年,競爭肯定也大。他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消息,回家跟葉小葉說了,也給繪聲說了。繪聲說我已經在準備了,我們學校的姚老師在給我做輔導。葉小葉馬上問:“姚老師?男的,還是女的?”繪聲低著眉眼,說:“男的。”繪天賜憑著感覺知道女兒臉一定紅了,臉紅的人,說話的聲音也不一樣。他雖然是畫畫的,但每次畫畫時,他能感覺到皮膚與聲音的共通之處。葉小葉說:“繪聲,有些方面要注意些。”繪聲抬起頭,說:“知道。”葉小葉再說,她便回到房間里去了。葉小葉對繪天賜說:“孩子大了,心事重了。這得提防著點!我就怕她吃虧。”晚上,繪色回到家,聽說姐姐的事,就自告奮勇地要去當個“偵察員”,跑到師范著實調查了一番。回來給繪天賜和葉小葉的匯報是:姚老師叫姚舟,去年剛從師范大學畢業,人長得還不錯,據說很老實。對繪聲有意思,但繪聲沒有答應。目前,兩人關系尚屬正常。葉小葉說繪色這事做得機靈,雖然正常,也得時時盯著,等到不正常時就來不及了。繪天賜覺得問題沒這么嚴重,也就沒摻和。可是,偏偏事情就真的找上門來了。這回還恰恰就找到了繪天賜頭上。那天,繪天賜正在文化館上課,一個瘦高個的年輕男人找了過來,自我介紹說他是師范老師姚舟。繪天賜心一怔,說:“好!”姚舟說:“我想跟繪老師談談。”他稱呼繪天賜為繪老師,這讓繪天賜覺得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繪天賜說:“也好。這樣吧,我下課后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姚舟說:“就在老街的云月樓吧!我先過去等您。”說著,頭也不回就走了。云月樓其實就是怡紅坊改建的,環境清雅,繪天賜和省里來的畫家們曾在那小聚。上完課,繪天賜直接去了云月樓。姚舟已點了菜,他們邊吃邊聊,很是投機。姚舟說:“我這次來主要是為繪聲的事。我很喜歡繪聲,正在幫助繪聲復習迎接考編。但是,我一直有種感覺,就是覺得繪聲的心里有陰影。我想問問繪老師,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么事。”繪天賜說:“沒有發生過什么事,真的沒有。”姚舟說:“這就有些怪了。也許是我的感覺出問題了吧?但愿。”他們談到這個時代、談到美術、談到師范教育,話題很亂很雜,卻談得攏。當然,這里面一半原因是因為姚舟的附和,他是有觀點的附和,這讓繪天賜感到興奮,且不尷尬。兩個人喝了一瓶白酒,一直談到飯店打烊,才出門告別。繪天賜說:“你看那滿天星光多好!繪聲就是星光中最美的那一顆。”姚舟有些激動,跑上來擁抱住繪天賜,說:“我一定會像繪老師一樣,守護著那顆最美的星的。”


04


春節一過,師范不再上課了,騰出時間讓學生出去找工作。繪聲照常到學校,請姚舟輔導。葉小葉有些擔心,繪天賜勸她不必要,說那個姚老師他見過了,是個誠實人。葉小葉說:“這年頭哪還有誠實的男人?都是一樣。繪聲這孩子性子弱,一旦出了事,就不得了了。”繪天賜說:“該來的總歸要來,孩子大了,管得太嚴,往往適得其反。給她寬松,她更會守得住尺度。”從春節后,葉小葉跟繪天賜的關系就像初春的融冰一般,一寸一寸地在消解。起因還是繪天賜的身體,估計是在美術班上太勞累了,腰椎疼痛,躺在床上不能起來。那天早晨,葉小葉看繪天賜一直沒從畫室出來吃飯,就推開畫室門去喊他。繪天賜疼得縮成一團,蝦子似的,嚇得葉小葉大叫起來。繪天賜說:“沒事,老毛病。”葉小葉說:“那趕緊上醫院吧。”繪天賜說:“上醫院也沒用,休息幾天就好了。”葉小葉就地坐在床頭詳細問些病情。她到底是學了幾個月的中醫,也知道了些皮毛了。問清楚后,她問繪天賜敢不敢讓她治治。繪天賜想反正治治也不壞,正好也讓她試試手藝,便同意了。葉小葉回房取了針灸工具,按照醫書上所說,耐心而細致地在繪天賜的背部和頸椎部位、腰椎四周,還有腳上,扎了十來針。這些針扎下去后,繪天賜先是感到酸、麻、脹,接著腰椎的疼痛慢慢地緩解了,原來如同吃了秤砣的腰,也能稍稍活動了。他看著葉小葉嫻靜的樣子,心里竟起了一股柔情,伸手理了理葉小葉垂下來的頭發。葉小葉一定也感覺到了,她不作聲,良久才說:“以前真是對不起了。”繪天賜拉過她,說:“別說這話了。都不好。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這以后,繪聲和繪色注意到,無論是在飯桌上,還是在客廳里,爸爸和媽媽不再是黑著臉,而是開始從三言兩語,到眉目生動、有問有答了。三月的一天晚上,葉小葉將畫室里的被子收了起來,繪天賜唱著小調,站在客廳里望著她。外面老宅子里泥土松動,從冬天走過來的那些樹的枝頭上,正悄然萌發出微小卻頑強的春意……


05


與葉小葉的關系正常后,繪天賜就很少在外面喝酒了。那期間,也就是所謂的世紀之交的那兩年,不斷地有人到繪家老宅子來,有的是來專程參觀的,說這樣一幢清朝建筑,保存得如此完好,是江淮之間少有的,可以作為徽派建筑向北方建筑過渡時期的建筑實物例證,具有相當高的典型意義和研究價值。青桐博物院在繪家老宅子大門垛上嵌上了一塊牌子,上書“清古建筑繪家老宅”八個大字。與此同時,電視臺和報社,也多次宣傳。一時間,繪家老宅成了青桐城一處人來人往的旅游景點。這事一開始,繪天賜和葉小葉還覺得有些意思,祖宗留下的財產,現在能發揚光大,也是好事。但久了,他們受不了了。那些四面八方的游客,在宅子里橫沖直撞,有的甚至鉆到客廳、畫室和臥室里,簡直要把整個繪家老宅子看個透。繪家老宅子成了透明的宅子,繪天賜夫婦成了透明人。葉小葉不高興了,讓繪天賜出面去找相關部門。結果沒有一個部門愿意出來說明此事和解決此事,他們說繪家老宅成了文物,不是各部門的事,而是歷史形成的。既然是歷史形成的,那就不是我們能改變的了。繪天賜明知這是無理之理,卻也找不出更加合適的理由來反對。他們只好在老宅子里想辦法,先是緊閉大門,結果更煩,每天都是不斷的打門聲,惹得巷子里的鄰居們也不舒服。門只好開了。開了門后,他又讓人做了塊大牌子,上面寫上了十條二十款的瀏覽須知。特別提到不要隨意進入主人客廳、臥室和畫室等私密場所。這大牌子豎起來后,繪天賜倒是享受了幾天清凈日子,可好景不長,很快,游客們就像約好了似的,專門往你不讓他去的地方去。他們覺得這老宅子有兩百多年了,這么長年頭的老宅子里,一定有秘密。而秘密在哪里呢?此地無銀三百兩,就在大牌子寫著的那些不準進入的地方。葉小葉有時也阻攔,游客說:“既是公眾場所,就得全面開放。”甚至還批評作為管理人員,葉小葉素質太差。她想解釋,說自己不是管理人員,是主人。可沒人聽。她氣得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卻又不斷有人影在窗子前晃動著。她簡直要崩潰了,晚上尋思著就找繪天賜吵嘴。她說要不是繪天賜同意電視臺和媒體來宣傳,哪會有現在這么多煩人的事情?這老宅子哪還能住人?再住人都要被逼瘋了。繪天賜也沒辦法,該找的找了,該說的說了,他實在沒轍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省城報社的一位記者來到青桐,回去后專門寫了篇文章《兩百年繪家老宅何去何從?》,里面詳細地寫到繪家老宅逐漸敗落的現狀,寫到游客的不規范和擾民,寫到繪氏后人的困惑與擔憂。這文章發在省報上,立即引起了省文物部門的高度重視,省里專門派調查組到青桐了解情況。青桐縣委縣政府也及時組織人員,對繪家老宅的保護與開發進行研討,最后原則同意了政府收購繪家老宅的方案。政府要和繪天賜談判,繪天賜不愿意去。他說:“我不會去談的,這樣辱沒祖宗。”葉小葉說:“他就是榆木疙瘩,我去談!”她去跟政府談了兩天,很快就敲定了收購協議。由青桐縣政府一次性支付繪天賜一百萬元,購買繪家老宅。政府承諾在收購后,將按照文物法要求,將整個老宅打造成青桐重要的旅游基地。協議簽訂前,葉小葉特地跑回來,讓繪天賜看了,請他提提還有沒有什么遺漏。繪天賜當時正坐在老宅子的走廊上,一邊喝著茶,一邊看正日漸繁茂的樹木。他沒看協議,只說:“都到這份上了,我不看了。你簽吧!”葉小葉說:“那我就真的簽了?”“簽吧!”葉小葉走后,繪天賜在老宅里轉了一圈,他仿佛看見繪大先生還站在老宅子的門垛前,一手托著茶壺,一手牽著孫子繪天賜,正悠悠地笑著。接著,他又看見他從未見過面的父親,那僅有的印象來源于母親的敘述。父親也站在門垛前,他皮膚如紙一般,滿眼憂愁;倒是母親,溫順而恭敬地站在父親身邊,正在回頭看老宅子里剛剛升起來的炊煙……


06


繪聲到學校上班后,性格也比以前開朗些了。閑來沒事的時候,她常常看繪天賜畫畫,或者到文化館的美術班聽一課。繪天賜說:“你現在上班了,如果要想畫畫,就畫吧!”繪聲說:“我只是看看。當然,也說不定,將來老了,會畫上兩筆的。”星期六,姚舟從省城回來,到繪天賜的新房這邊來吃飯。他特地帶了瓶好酒,又給葉小葉一盒別人從韓國帶回來的化妝品。葉小葉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一般的大路貨,是高端產品。她心里欣喜,也為繪聲遇到姚舟這樣的男孩子感到高興。她晚上一邊用這化妝品在自己的臉上涂抹,一邊看韓劇。看到動情處,還為劇中的人物命運而流淚、興奮和黯然神傷。算起年齡,葉小葉這時候四十五歲,但繪天賜發現,她性情似乎變了個人似的。自從搬到新房子來以后,她很少出門,常常在家生悶氣。除了韓劇和兩個女兒外,這個世界對于她幾乎成了空白。他與繪聲說了,繪聲說媽媽怕不是更年期到了吧?他說那應該不是,還早呢。繪聲說也難說,我們學校里有個老師,剛剛四十歲,就更年期了。更年期與心態有關,并不單純是身體的反映。這方面,爸爸你得多陪陪她。繪天賜點點頭,但是,他實在是少有時間。文化館的美術班原來一周上六次課,現在增加了一個班,改成每周十二次課。每天平均兩次,每次兩個小時,既講又示范,加上當初剛剛辦班的熱情已經逝去,他真的很累了。有一天,葉小葉突然跑到文化館,看到美術班上盡是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不知怎么想的,一時頭腦發熱,當著文化館那么多人的面,砸了繪天賜的場子。她也沒說理由,只是罵繪天賜天天躲在這里,說是教美術,其實是和這些女孩子守在一塊兒。繪天賜急了,差點要哭。他啞著嗓子,說:“你這不是瘋了嗎?這些孩子,比繪聲和繪色都小。”葉小葉說:“我不管。還有,上課完了,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去找清水鄉那個毛果了?”繪天賜這才明白葉小葉發作的原因,是她心里多年藏著的怨恨在泛濫。他也不好再辯解,拉著葉小葉回家。這次,葉小葉連續吵了三天,就連兩個女兒勸說也無效。繪天賜選擇了沉默,他跑到電影公司的畫室里,關上門,在滿室灰塵中坐著。他整整坐了一下午,到黃昏的時候,他沒想到葉小葉過來了。葉小葉這回沒有吵鬧,而是和氣地喊他開門,然后請他回家吃飯。他疑惑地望著,葉小葉說:“都是我不好。咱們回家吧!我以后不了。”葉小葉的神情,像二十多歲時剛嫁到繪家那幾年一樣,無辜、溫和。繪天賜跟了她回家,一家四口坐在餐廳里吃飯。葉小葉沒事似的,給繪天賜夾菜、倒酒。繪聲和繪色都擠著眼睛。末了,飯吃完了,葉小葉突然說:“天賜,我想跟你商量個事。你別去文化館上課了,行嗎?家中現在有錢,不在乎你那兩個。繪聲、繪色,你們覺得如何呢?”繪聲嘴動了下,沒說。繪色說了:“我同意我媽的觀點。爸爸應該回來好好地陪媽媽。另外,爸爸還可以繼續畫畫。說不定,將來就成了大畫家呢!”繪天賜苦笑著,他知道葉小葉選擇在晚餐后說出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只有服從她,而無法改變她。他故作輕松道:“也好。我正好累了。那就等這個班的課上完,我就不再接班了。”葉小葉很高興地哼著歌,用她的化妝品去了。繪聲小聲對繪天賜說:“謝謝爸爸!”繪天賜道:“謝什么呢?不用謝的。你們好了,就都好。”


07


繪色連續考了兩年大學音樂專業,都因為文化課的問題被淘汰了。她的專業成績一直很好,無論是師大,還是出名的中央音樂學院,專業課不僅進了復試,且都以第一的成績遙遙領先于其他考生。兩個大學的主考官都很欣賞繪色,說這孩子音色好,樂感好,悟性好,將來一定會有前途,是個人才。可惜的是她的文化課總是拉后腿。第一年,文化課比最低分數線低一百二十分,第二年,繪天賜特地找了老師輔導,結果還是低了五十多分。他問繪色:“文化課是不是咬人?怎么老是不行呢?”繪色說:“我也說不來。都聽了,也下了功夫,就是一考試,就糊湯了。”繪天賜覺得還是功夫沒到家,兩個女兒,雙胞胎,從小到大,一樣的吃,一樣的教育,差距不該那么大的。這回,他花了大價錢,請了青桐一中的老師給繪色上課。從春節以后,繪色每周像高中生一樣,上六天課。她的專業課已不需要再復習,青桐的音樂老師們都說繪色不必要再學,再學,也只有大學里能給她系統的學習了。繪色現在每天騎車到補習學校上課,她燙了頭發,偶爾也化點淡妝。她的性格或許是經過兩年的高考失利,不像以前那么張揚了。但是比起繪聲,她依然是只活潑的小鳥,而繪聲,則是一只在草地上徜徉的小羊。繪天賜從文化館美術班回來后,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讀讀書,看看畫,有時也到電影公司畫室去涂上幾筆。他的主要精力是買菜做飯,拖地搞衛生。葉小葉每天的大部分時間花在看中醫圖譜上。自從治好了繪天賜的腰椎病后,她信心倍增,嘗試著要正式行醫,做個像她祖父那樣的青桐名醫。但是,要行醫先得有資格證,否則就是無證行醫,是要被處理的。考證,她不愿意。既然不愿意,那就不能行醫,也沒有開處方權。一身好武藝,沒處施展,她開始只看不操練了。她說她要成為一個中醫理論家,對祖父以前的那些方子進行闡釋。當然這只是她的想法,一來,祖父葉老先生當年的方子大都失傳了,也找不著了;二來,中醫理論博大精深,她是啃不下來的。果然,她慢慢地就放棄了,開始專注于中醫圖譜,尤其是中藥材圖譜。只有在畫中藥材圖譜時,葉小葉是專注的、清醒的、理性的。一旦放下這些,她就神情憂郁,默然無語。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三個月,繪天賜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就打電話給一個愛人在醫院的朋友,說你過來看看,你嫂子是不是精神上出了什么毛病。

朋友說應該不會,但檢查結果卻是三個字:抑郁癥。繪天賜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去,他面色有些清涼,猶如深秋的寒霜。朋友愛人說:“葉小葉的憂郁癥應該是比較嚴重了,這個病最可怕的是有自殺傾向。”繪天賜問:“應該有辦法治吧?”她說:“當然能治,不過很艱難,要各方面的配合。每年全世界都有上百萬的憂郁癥患者自殺離世。”

繪天賜嘆著氣,卻不能讓葉小葉知道。從此,葉小葉除了接受藥物治療外,繪天賜盡量帶她出去參與社會活動,緩解壓力。他制定了一個詳細計劃。包括每周每天帶著葉小葉到哪里活動,請哪些葉小葉從前的朋友來家里聊天,女兒們給媽媽講哪些開心的事情等等。繪天賜自己每天都強忍著將笑容掛在臉上,有時還特地給葉小葉做個鬼臉,說一段從網上看來的笑話。一個月后,他發現葉小葉有了點微小的變化。她看人的眼神變了,以前是漠然的,現在有了點靈動。這說明她的心正在復蘇,對外界事物的感知正在加強。

葉小葉的病時好時壞,但總體上是往好的方向發展。這年秋天,繪家迎來了另一件喜事:繪色雖然還是因為文化課的原因沒考上中央音樂學院,但她被學院里一位兩年來都面試過她的老教授曹教授看上了。曹教授說這孩子是唱歌的料子,不讀書可惜。但她的文化課又確實過不了關,老教授動用了他的關系網,讓在部隊文工團當團長的學生特招了繪色進團。繪天賜一家人壓根兒也沒想到繪色會成為一個軍人,而且是個唱歌的女軍人。繪色離家去北京前,特地跟著爸爸一道去看了看老宅子。老宅子里人聲喧嘩,當年的寧靜與溫暖,已經徹底消失了。


08


每種生活都有無限種可能,從前青桐城里第一美人葉小葉,如今身體開始發胖,大概是吃了治抑郁的藥物,她胖得連眼睛都漸漸地瞇上了。人胖就更不想動,她整日坐在桌前,畫中藥材圖譜。繪天賜曾悄悄地將她畫的圖譜拍成照片,發給一個在出版社的朋友看。他居然一下子看上了,聯系要出一本《中藥材圖譜》的書。葉小葉卻很漠然。她似乎失去了對中藥材以外的任何事物的興趣。繪天賜倒是覺得有趣,說能出就出吧,反正她不停地畫。世上有多少種中藥材,她就得畫多少張畫。潛意識里,繪天賜甚至為葉小葉的肥胖暗暗高興。她完全放棄了自殺的念頭,她重新建立了一個只屬于她自己的世界。雖然這個世界如同一只繭,但至少可以讓繪天賜慢慢地放心了。他打開了已經被釘死的窗戶,重新將那些刀子、剪子和鋒利的東西亮了出來。葉小葉不再貪婪地看那些東西,她只看中藥材圖譜,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有滋有味、渾然忘我。


09


偶爾,繪天賜會炒幾個菜,小酌兩杯。酒到微酡,也自個兒吟上幾句:“人生在世,最得意之處,無非是青山一座,白鷺兩行,小酒三杯,而已而已!”因為酒,他白皙的臉開始染上了桃紅。這時候,他想的最多的是繪色。

這兩年,他很少多想繪聲。大概是繪聲已經上班了,且又有了姚舟這樣的靠得住的男朋友,不太需要他的擔心了。他覺得繪色在北京一個人不容易。現在這世道,男人且不易,何況一個女孩子呢?他有些后悔同意繪色參軍到文工團,他有時跟葉小葉說,更像是私語,要是讓繪色留在青桐,找個工作,說不定還更好一些。平時一句話不說的葉小葉,這時往往會突然冒出一句:“怎么?后悔了?當初不是興高采烈嗎?”繪天賜搖搖頭,說:“文藝界亂得很,我是擔心繪色這孩子啊!你別看她平時大大咧咧,其實心思細得很,敏感,好強。與繪聲比起來,繪色更經不起事。在大事面前,繪聲是無聲且沉著的,而繪色可能就容易陷了進去。越是這樣越讓人不安哪!”

其實,繪天賜如此這般地擔心著繪色,而繪色在京城的生活,也確如繪天賜所擔心的那樣,有些莫名,有些無奈,甚至充滿了宗教般的味道。她到文工團后,先是作為合唱團的演員,偶爾參加些部隊的演出。雖然她的嗓子好,但到文工團來一看,都是金嗓子,都是好歌喉,她原來在青桐的那些自信幾乎被掃蕩一空。好在很快,她將注意力從合唱團那邊轉移出來找到了曹教授。曹教授不僅僅是著名的聲樂教授,且是京城聲樂界人所共知的“導師”。北京很多著名的歌唱家,都出自曹教授門下。但已經七十歲的曹教授已正式宣布關門不再收徒了。繪色知道這些后有些傷心,本來她曾指望著好好地跟曹教授學學聲樂的。偌大京城,舉目一望,還真少有說話的人。繪色也不像團里的那些小姐妹,一有業余時間就跑電視臺、跑演藝公司。跑回來后,有些就有了出鏡的機會,有些也悄悄地瞞著團里去商演。當然,在這些跑的背后,繪色也聽到了許多帶著顏色的議論,說誰誰誰和那個大胡子的電視臺周導上床了,誰誰誰上周日和演藝公司的馬總到門頭溝去了……繪色只是聽,她不屑于去了解詳情。她除了到團里和演出外,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看書,聽碟,有時也想想繪家老宅子,想想葉小葉、繪天賜和繪聲。她隨身帶著從老宅子里拿出來的一把小鼓。那是繪大先生臨死前交到繪天賜手里的,后來被繪天賜掛在繪大先生的畫像前。繪色是在高二那年,一次無意中走進父親在老宅子里的畫室時,看到這面小鼓的。她將小鼓拿在手里,立時就感到一股溫熱傳導到了掌心,耳邊也仿佛有人聲響起。她驚訝地將小鼓扔到地上,小鼓靜靜地,畫室也是靜靜的,靜靜地只聽見她的心跳。她再撿起來,將小鼓放到耳邊,果真是有人聲,蒼老,深沉,隔得遙遠,卻又如此貼近。她聽不清楚人聲在說什么,只是感到那聲音穿透了她,那聲音有一股魔力,吸引著她。那聲音就像鉆進了血液里,鉆進了骨頭里,鉆進了情感里。她怔怔地聽著。聽著聽著,竟然淚流滿面。她將小鼓握在掌心里,拿回了自己的房中。從此,這小鼓就在她一個人的時候,成了她的傾聽之源。她聽到了很多,也忘記了很多。只要拿起小鼓,她便心定了,心安了,心靜了。團里的人說:“繪色,你這么好的天資,是得找一個老師好好地學習了。”她說:“是。”可是,她一直沒找。在青桐時,她曾找過三個音樂老師教她。現在想起來,這三個老師,不僅僅為一個少女撐起了音樂的天空,也同時給她的最初的青草般的人生帶來了烏云和陰影。她的作為女人的第一次,就是在第二個音樂老師的琴房里完成的。她含著淚水,也含著小小的甜蜜。她強忍著疼痛,配合著他。而他一邊運動一邊哼著圣桑的《天鵝》。他在樂曲中進入,運動,最后抽搐般地結束。他凝視著她身下的那朵奪目、晶亮的桃花,抱住她,說:“來吧,我給你一切。音樂,人生,與愛!”她哭了,她在他的懷里哆嗦著,抬起淚眼問他:“你真的要我嗎?”“要!”他答道。她哭得更厲害了,那是幸福嗎?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不是幸福。直到半年后,他突然離開青桐,杳如黃鶴,她發瘋般地尋找,才知道他早已出國了,同大學時代的女友雙宿雙飛。她將自己關在房間里,拒絕父親和繪聲的問候。她甚至想到了死,但在最后一刻,當她將頭伸進早已結好的繩圈里時,她聽見房子外面傳來一陣陣的音樂聲,那是幾個孩子在練小提琴。琴聲單純,卻干凈。她將頭縮回來,開了門,陽光正好撲進來。陽光下,那幾個孩子正陶醉在琴聲之中。她站在陽光里看著孩子們,看著看著,心便放下了。她甚至清除了他教給她的發聲方法,也不再唱他曾經教過她的歌曲。她要從心靈的磁盤里,徹底地清除掉這一切。有一天,當她從第三個音樂老師那兒回來時,一向埋頭在中藥材圖譜中的母親葉小葉,竟然抬著頭望著她。那眼神有幾分說不出來的痛楚。她心弦一動,問道:“媽媽,有事嗎?”葉小葉沒回答,只是望著她。她又問了遍,母親垂下眼瞼,說:“你不是孩子了,沒有這些草藥這么純凈了。”她感覺到心里流血,而母親已經又回到她的中草藥圖譜中去了。她看著母親躬著的背影,心想母親其實是知道一切的,只是她知道的太多了,經過的太多了,所以不說。不說,或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吧?她走上前,趴在母親的背上,輕撫著母親的白發。那一刻,她感到她懂得母親了。懂得母親為什么一直埋頭在中草藥圖譜中了,懂得父親為什么不喚醒母親了。她抹著眼淚,回房傾聽著小鼓。她覺得從此她的歲月將是一種無可選擇的改變了。


10


繪色再見到曹教授,是在她到北京的第二年歲末。跟她同時進團的小姐妹們,有個別性急的,已離團單飛。還有些也正在尋找自己的軌跡,并為之不惜一切地努力著。只有繪色,她依然是個合唱隊員,依然不緊不慢地跟隨著合唱團的節奏,過著她的寡淡無味的日子。繪天賜幾乎每周都要打一次電話,問她過得如何,歌唱得如何,人是瘦了還是胖了,她總是寥寥幾句,說:“都好。放心。”便掛了。在青桐時,她曾覺得父親繪天賜是個一流的畫家,但一到京城,就是團里的那些美工們,畫出來的畫,也在父親之上。她曾在有天晚上,從小鼓里聽到了父親的聲音。父親似乎在哭泣,她大吃一驚。放下小鼓,她整整用了一個晚上來想想父親繪天賜。這個出生在青桐一直在青桐生活的男人,雖然有過高大的繪家老宅子,有過聲名很響的祖父繪大先生,但是,他的一生是潦倒的,是窘迫的,是狹隘的,也是無奈和痛苦的。她想到父親與母親的戰爭,想到她和姐姐繪聲一道燒了父親的放映車。那其實不僅僅是燒了車了,也燒了父親的那一段情感和對生活的最后的熱愛。回想起來,父親繪天賜自從從電影隊回來后,沉默寡言,連畫也少畫了。每日里,除了做飯洗衣,照顧母親外,他最獨立的時間就是站在窗前,看云朵,聽兩個女兒在房間里說話。特別是從文化館美術班回來后,父親更是從不正眼看人。在這個四口之家里,父親總是怯怯地,沿著墻根走路。她好幾次看見父親獨自站在陽臺上抽煙,那裊裊的煙霧,裹著父親,把一個男人的所有的力量與野心都一點點地籠罩了。想到這,繪色聽著小鼓,眼前一熱。她猛然感到在這個世界上,或許除了父親,她再也不會愛上別的男人了。她如此想著,生活才波瀾不驚,以至于團里有些年長的大姐姐們勸她:“也找一個老師吧。在這行,沒個老師引著,是很難出頭的。你的音色好,不出頭,太可惜了。”她依然是搖頭,她心中有主意,她不想再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有一丁點的不和諧的插曲。她得守著,靜著,像父親一般,和生活平行地過著。可是不久,正好趕上全軍的歌手大賽。團里從培養青年演員的角度出發,挑選了包括繪色在內的三個青年演員去參加。從現場的表現和舞臺的感染力以及臺風等綜合來看,繪色應該是最好的,至少能進入前十名。但她沒想到的是,在第一輪就被淘汰了。她紅著眼去問評審主任。這主任沒等她開口就先問道:“聽說你是曹教授特招來的?”她驚訝著,好久才說:“是的。”主任笑了,說:“你應該去找曹教授,讓他收你。這樣,便好辦了。”她不解地問:“什么叫便好辦了?為什么?”主任打斷她的話,說:“孩子,回家好好想想吧。你看這些參賽的選手,誰是誰的學生,誰又是誰的門生。不說了,去找曹教授吧!”她回到團里,反復地想,也想不明白。她不明白主任的話到底是指什么,或者暗示什么。她悄悄地問一位團里的老大姐,這大姐拍拍她的臉,說:“這還不明白?就去做曹教授學生唄!”她問:“難道非得是曹教授?”大姐說:“當然。”她不再問了。其實這兩年來,她也聽到過不少關于曹教授的傳聞。曹教授在京城聲樂界是個實打實的權威,同時也是一個令許多人不太高興的“大炮”。什么話都說,什么人都批評,讓圈子里對他是敬而遠之了。曹教授面試她的那兩年,是他最后兩次擔任主考評委。她到文工團后,本來想過去感謝感謝曹教授,卻聽說教授出國了。再后來,她聽說教授回國了。她又想去感謝。一聯系,教授到峨眉山去了。很多人告訴她這曹教授性格古怪,學術造詣極深,但為人偃蹇,極難相處。他一生桃李眾多,但少有往來。雖然儀表堂堂,風度翩翩,但卻終生未娶,孑然一身。他在學院里有一幢獨立的小樓,卻從不讓人進去,就連學生也不曾涉足。據有幸一瞥小樓面目者說,小樓里清雅安靜,常可見教授一人當窗獨坐,對酒而歌。繪色就想:這樣的一個男人,他的內心到底是怎樣深邃的一口井呢?那井里有蕨,有青苔,有月光嗎?她想起繪家老宅子里的那口井。她曾和繪聲趴在井臺上看那井里的月亮。那月亮居然比天上的大,一動不動,看著她們。她們喊月亮,月亮晃動了一下,似乎在回答她們。繪聲說:“井太深了,月亮出不來了。”她說:“不,月亮早就出來了,在天上呢!”現在,既然大家都鼓勵她去做曹教授的學生,她也漸漸地生出這種愿望了。她想知道那井里到底藏了什么,到底又是如何的幽深,是不是也有月亮呢?她沒有打電話,而是選了個星期六,專程到音樂學院那邊。她向學院里的人打聽曹教授。每個人都熱情而有節制地告訴她沒看見,或者說不知道。她在學院里盤桓了一個多小時,才在一位清潔工的指引下,找到了曹教授的小樓。這是一幢外表涂成藍色的小樓,三層,在學院最西北角的一座小山下。它與最近的建筑的距離,也在三百米以上。小樓獨立著,像是山角上長出的一叢蘑菇。有些奇怪,也有些童話。她按響了門鈴,沒人答應。她再按,還是寂靜。她抬頭看見門上面貼著張紙條,寫著八個字:在與不在,來與不來。她念了一遍,沒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再念一遍,還是沒明白。她只好搖搖頭。她正欲轉身,門卻無聲地開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你來了。”

繪色嚇了一跳,這聲音平靜、克制,完全是意料之中,就像早已在等著一般。她回過頭,首先見到的一頭白發。接著是陰影中的一個高大而瘦削的身影。她有些疑惑,這與兩年前見到的曹教授判若兩人。她支吾著:“您,曹教授嗎?”“是的,孩子,我一直在等你。”“等我?”“是的,等你。兩年了。進來吧!”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她感覺小鼓又響了。她站在門邊上,曹教授已經轉身走向屋內了。她步子沉重,恍若隔世。她進了門,門又輕輕地關上了。她首先看見的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旁都是博古架,架子上掛著的全是各種各樣的樂器。長廊足足有二十米,在長廊的盡頭,昏黃的燈光中,一幅巨大的油畫從燈光下浮出來。她驚呆了,她深吸了口氣,覺得整個人都被凝固在那里了。那是一幅怎樣的畫啊!巨大的畫中,背景是蔚藍的大海,大海邊的沙灘上,正迎面站著一個少女,海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發,她似乎正在望著畫外的某個人,或者某個地點,那眼神中有熱愛,有火焰,有春天。而那少女的臉龐,啊!繪色差一點喊了出來,那臉龐活脫脫就是自己啊!那是自己站在海邊,自己正迎著海風,自己正望著畫外的某個人,或者某個地點。她囈語般地問道:“是我嗎?為什么是我?”曹教授回過頭道:“不是你。這幅畫在這兒已經五十年了。這是五十年前的你嗎?”她閉上眼睛,覺得時光停滯了,自己正被吸進時光巨大的虛空里。曹教授上前拉起她的手,說:“不要看了吧,我已等你很久了。這里的一切都是為著等你。”她問:“為什么呢?”曹教授說:“不為什么,只為等你。”他又轉頭看了看那幅大畫,說,“那是我五十年前的初戀。也是唯一的一次戀愛。她后來消失了。或者去了大海,或者去了天堂。”他語調平靜,又領著她向前,一直到二樓的客廳。大客廳里空蕩蕩的,只有墻角擺著一架黑色的鋼琴。而客廳里的窗戶全部是關著的,屋里的光源完全來自于燈光。因此,有些慘淡,也有些飄忽。教授說:“坐下!”她看見有兩把椅子,一把是高背的黑色木椅,而另一把則是低背的藤質圈椅。她望著他,他指著圈椅,示意她坐下,然后說:“我一直等著你。我知道你會來。你必須來。”他似乎在說出一個決定,或者一個秘密,不容置疑。她坐在椅子上,椅子發出陳年的吱呀聲,而曹教授,這個七十歲的瘦削的男人,快步走到鋼琴前,在琴鍵上迅速而決然地敲出了一串音符。這音符每一個都如同楔子,直接地揳入到了繪色的零亂無序的思想里。曹教授站起來,問道:“想跟我學?”“是的。”“那好,跟我來。”他繼續往前,上了三樓。三樓是一整間的大房子,一張寬大的床,不,確切些說是一張寬大的地鋪,占據了屋子的三分之一。地上鋪著地毯,窗簾是絲絨的,藍色,上面繡著細碎的花朵。曹教授讓她站定,然后道:“你可以改變主意。改嗎?”“不改。”“那好。開始吧!”她一下子緊張起來了,她不知道曹教授會怎樣開始,是從音階,還是從練聲,或者是樂理。但一切都不是。她面前的曹教授,正在一點點地解開自己的上衣,然后是褲子。只穿著內衣的曹教授,瘦骨嶙峋,恰似一棵被剝了皮的老樹,當他將最后的內衣褪下時,繪色驚叫了一聲。她看見了一種曠世的丑陋,緊縮著,如同被拉長的核桃,又像被烘干了的冬瓜。他應該看見了她因為驚恐而睜大了的眼睛,他低沉道:“過來。”她不想動,身體卻在移動。她從椅子里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她感覺自己正在走向一棵沙漠中的千年胡楊。她盡量地避開他的目光。他卻道:“你也脫了吧!”她愣著,她看了看地上那張寬大的地鋪,掙扎著。他不再說話了。只是站著。她開始一點點地脫去自己的外衣,然后是內衣,她的青春的豐腴的軀體,在他的清瘦而干癟的身體前,簡直就是呈現極致的鮮活對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那一刻會脫下衣服,她的思想幾乎消失了。她只是站在他面前,他一步步地走上來,用干瘦的手從她的臉向下,一直到腳趾。他沒有忽略任何一個地方,但也沒在任何一個地方加重或者停留。他一直往下,禮儀般地撫摸了她一遍。她沒有感覺,甚至,她在那一瞬間想起了自己從未見過的曾祖父繪大先生。繪大先生的晚年也應該是這樣的,瘦骨嶙峋,蒼老深沉。她正想著,他的手已經停止了,接著,他道:“你來吧!”他閉上眼,站在那兒。她的手有些顫抖,她踮起腳尖,夠著了他的額頭。她的手慢慢地往下,先是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粗糙,接著,是一種微微的溫熱,再接著,她感受到了這瘦骨所突現的力與安靜。在他的胸口,她停了下,他的七十多年的心臟,一下一下,從容而緩慢地跳動著。她感到背上有他的呼吸,而她的手繼續向下,滑過他的遍布皺紋的腹部,她看見在他的最隱秘的地方,一切平靜,像一匹站在陽光下懶洋洋的老馬。她輕輕地撫摸了下,再向下……當她抬起頭時,她看見老教授正滿臉淚水。他迅速而準確地穿上衣服,說:“從現在起,你是我的最后的學生了。我們開始吧!”她也穿上衣服,兩個人下到二樓。一堂史無前例的音樂課開始了。


11


三年后,繪色參加了央視的青年歌手大賽。她以一首《秋水度》獲得了銀獎第一名。有評委說如果繪色不是唱了具有佛教意味的《秋水度》,以她的音色、音質與技巧,她應該得金獎的。但繪色已不管這些了,大賽結束,她就離開了,甚至連盛大的頒獎晚會也沒參加。這三年來,繪色除了團里的日常活動外,幾乎與世隔絕。她所有的時間都留在音樂學院的那幢三層小樓里了。藍色的小樓,長長的走廊,巨大的油畫,空闊的客廳……有時候,她也從郊外采摘一些野花,比如雛竹,比如風信子,比如紅蓼,她將它們插在客廳的花瓶里。等花開盡了,干枯了,再拿來裝飾長廊。她做這些的時候,曹教授總是站在她的身后。三年來,曹教授在她的面前從來都是衣著整齊,甚至有些拘謹,只有在教她音樂時,才顯示出了一個藝術家的奔放與激情。但那也是一種克制后的奔放,一種淡化了的激情。在她第一次到小樓之后,第二次她再上來,她就看見在長廊的盡頭那幅巨大的油畫兩邊新添了一副對聯:“實相無相,如夢如幻。”她想問教授那是什么意思,但沒問。她知道問了教授也不會回答。每天,她進到小樓時,教授已經調好兩杯咖啡,上課到中間時,教授會提議喝一小杯干紅。教授藏著不少陳年的法國紅酒,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氣息。教授一邊品,一邊向她述說這些酒背后的故事。她聽著,干紅在她的喉嚨里綿軟悠長。三年來,她記得教授只有兩次撫摸過她的頭發,一次親吻了她的額頭。兩次撫摸頭發,除了第一次見面外,另一次是教授病倒時,她在教授的床前半跪著流淚,教授撫著她的頭發,說:“人總會得病的。既是實相,必有疼痛。何必流淚呢!”她點點頭。教授一有空閑,就在鋼琴上作曲。他正在寫一個系列作品,她不止一次地看見教授在作曲時心思玄妙,高蹈塵俗的淚水與歌唱。她想這或許是教授最后的作品了,他在寫他自己。她甚至想等有一天自己老了,怎樣來寫屬于自己的最后的樂曲呢?漸漸的,她在心里生出了另一種情愫。看著教授,她就像看到了曾祖父繪大先生,看到了父親繪天賜。她已經五年沒有回青桐了。每逢節假日,往往是文工團最忙的時候,另外就是一到年節,她不忍看著曹老教授一個人留在三層小樓里。她得陪著教授慢慢地品味法國紅酒,教授興致好時,會說起一些年輕時的軼事。但他從不涉及情感,性與恩怨。他只說異域的風光,說二十來歲時在敦煌所看見的佛光,說早些年在峨眉山金頂所沐浴的朝陽,說到人生無常,說到那些早已逝去的朋友。他的述說如同打開的金箔,純粹而浪漫。繪色沉湎于這些,就像小時候她沉湎于父親繪天賜所說的那些繪家的往事一樣,她感到這一切悠遠、空曠,有說不出的親切與悲憫。

繪色參加比賽的《秋水度》,就是曹教授新作品中的一首。曲風沉靜,有濃郁的宗教情緒。當初決定參賽時,曹教授例外地親吻了一次她的額頭,說:“你應該出去了。你屬于這小樓的時光不會太久了。你出去吧,就唱我的《秋水度》。一泓秋水度浮生,萬座青山隱紅塵。”她說:“我不想參賽了。”教授用力地按響了鋼琴的高音7,說:“去吧!我也得出去走走了。三年前我就同山上的大師們約好了,今年秋天,也好好地去看紅葉。”繪色說:“那我也一道去!”曹教授又按了下高音7,說:“就這么定了。”繪色是所有參賽選手中最后一個報名的。三年來,很多人都知道繪色在跟著曹教授學習,但誰都不知道繪色到底在學習什么。在文工團,繪色唱歌一如既往,沒有改變。在這期間,她也曾參加過一兩次大型活動,甚至上了央視。連遠在青桐的繪天賜和繪聲,都在電視上看到了,興奮地給她打電話表示祝賀。但她自己清楚,在青歌賽上,她得唱真正屬于她和曹教授的歌了。當她站上舞臺,猶如梵唄似的音樂響起,她眼前幻化出了木魚、青山、流水、鳥鳴和古寺,她一開口,如同幽谷流泉,四野岑寂。她唱著,唱著,整個人都成了木魚、青山、流水、鳥鳴與古寺的一部分。一曲終了,滿座無聲。就連主持人也靜靜地立在臺邊,沉入了歌聲所帶來的風煙俱靜、皓月千里的情境。她沒等評委們點評,就從容地走向臺后。這讓在青桐家里看電視直播的繪天賜也禁不住說道:“這孩子!不過,這歌唱得真好!”

然而,繪天賜的心里卻更加莫名地開始了疼痛,這孩子整個聲音、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太靜了,太靜了,像古井般。繪色如同秋水里的葉子,或者是秋水里的明月,靜到了眉宇間,也靜到了骨子里。她甚至散發出了一種陡峭的寒意。他給繪色打了電話。繪色說那只是歌,曹教授的歌,那歌必須那樣地唱,那樣的情緒。他問繪色是不是……繪色說沒有什么,一切都好。真的,好著呢。

繪色比賽完就從電視臺趕到了學院曹教授的三層小樓,那里已是人去樓空了。放在客廳里的鋼琴架上的是一部完整的曲譜,封面上只有兩個字“繪色”。她翻開,在扉頁上,曹教授寫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繪色看著,似乎明白了曹教授把這部作品命名為《繪色》的用意。整部作品除了《秋水度》外,尚有另外八首歌曲。在曲譜的下面,曹教授給繪色留了封信,里面寫道:“我出去了。也許三月五月,也許三年五年,也許終生。曲譜留給你,好自為之吧!”繪色拿著曲譜,在小樓里上上下下地走了一遍,又在長廊盡頭的巨幅畫像前端詳了很久,才出門離開。而就在她走出學院大門時,她接到了繪聲的電話。繪聲說:“我聽了你的歌,覺得你越來越遠了。”繪色道:“是嗎?沒遠。我很快就會回去了。”繪聲問:“什么時候?”繪色說:“等等吧,我手頭還有件事要做。做完了,就回去了。”繪聲說:“那最好,也許等你回來的時候,我的孩子也該出世了。”繪色笑了下,繪聲又叮囑她注意身體,說爸爸總是掛念著,而媽媽葉小葉,現在比以前好多了,也開始出門走走了。繪色說:“她走出了自己的世界,未必是好事。但愿都好!”繪色離開學院,找到了一個做音樂的朋友,說要做曹教授作品。由她來演唱,請最好的樂隊來演奏。朋友看了曲譜,說:“確實是好。直指人心。但是,問題是經費……”繪色說:“這個我來想辦法。”朋友說:“那我先做準備,等資金到位了,立即就做。”繪色回到團里,悶頭想了三天,卻總是無奈。就在這當兒,一位山西的煤老板找上門來了。煤老板是個矮胖子,見了繪色,涎著臉皮說:“聽了繪小姐的歌,心動了。想和繪小姐交個朋友。”繪色自然也明白這話的意思,這幾年文藝界亂相叢生。到處都能看到煤老板和那些富豪的蹤跡,都能嗅到他們奢華與浮靡的氣息。以前,也有人給她介紹過一些老板,她見都沒見,就拒絕了。但這回,繪色一反常態,不僅見了,且一開口就同意了。不過,她給了一個前提條件:由煤老板出資五百萬,她來做曹教授的作品。等作品做好了,她將答應煤老板的一切條件。甚至……煤老板胖胖的手指在她的臉上滑了一下,說:“好說,好說。不就五百萬嘛,這就給你支票。你盡快做好,我可等著啊!繪小姐。”繪色點點頭,說:“放心,我會盡快的。”她拿到支票,迅速將其轉給了做音樂的朋友。這會兒,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從前的那種小聰明和機靈,不過,這也是最后一次了。她早已放棄了那些。既然錢已到位,接下來的三個月,她整天貓在朋友的錄音棚里。三個月后,當她帶著《繪色》出來時,形銷骨立。但她的眼神卻是異樣的柔和、平靜,她將三千張《繪色》,免費寄往全國各大寺廟,又專門在網上做了《繪色》專頁。做完這一切,她找到了煤老板。煤老板的胖手在她清瘦的身體上游弋,她卻感覺到自己懸浮在空中,身體已不是自己的了。她的靈魂早已隨著《繪色》,云游到了四面八方……


12


小學教師繪聲收到《繪色》時,已經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其時,她正抱著孩子,和孩子的外婆葉小葉一道,在繪家老宅子外看秋天的楓葉。葉小葉拉著外孫子的手,說:“看,這多像當歸的葉子。”她是指面前的那棵樹,那樹葉與中藥材當歸的葉子相近。而在更前面,是一棵檫樹,葉子如同漢服,充滿著古氣。葉小葉撿了一片,放在外孫子的小手掌上。她眼神清濯,而孩子的眼神則清亮。繪聲說:“小時候,我曾和繪色用這些樹葉來拼成古代的仕女。”葉小葉望了她一眼,沒回答。繪聲繼續說:“繪色到山上已經快半年了,到了冬天,山上落雪,不知冷不。”葉小葉仍然沒說話,望著繪家老宅子的大門。因為旅游需要,那大門已經重新建造,不再是原來的兩邊門垛,而是一座高大的仿古建筑。每次,繪聲到這大門口,就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與隔膜。她很多次就在這大門前退了出來,沒再進到宅子里。今天,也是因為葉小葉突然提出要到老宅子這邊來,她便抱著孩子陪她來了。葉小葉在原來的老房子前停住了,她看著老房子,忽然幽幽地說道:“我看見繪色了。她回來了,就在老宅子里。你看,就在那兒。”她說著用手向老房子的走廊那邊指過去。繪聲也朝那邊看,沒有人影,但她的心里卻陡然升起一縷難以名狀的預感。她對母親說:“沒呢,你眼看花了。”“不,是繪色。真的是繪色!她站在走廊上。那丫頭,你看,她剪著短頭發,正在唱歌呢。你聽不見嗎?”葉小葉立在那里,情緒卻近乎瘋狂。但那瘋狂又是極度克制著的,因此并不激烈,卻有種更加讓人撕裂的力度。繪聲說:“真的沒有呢。媽,我們回去吧!”葉小葉依然站在那。孩子清亮的眼睛也盯著外婆,他舉著猶如漢服的檫樹葉,“哇”的一聲哭了。這哭聲并沒有驚動葉小葉。葉小葉依然用手指著走廊。繪聲正無奈時,后面傳來了繪天賜的聲音:“怎么了?快,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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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天賜一直跟著葉小葉和繪聲他們。這些年來,只要是葉小葉在的場合,繪天賜總是站在不遠的地方守護著。他已經將葉小葉當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雖然葉小葉一直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但是,他必須一直守著。他想起女兒繪色說的話,她走出了自己的世界,未必是好事。現在,葉小葉真的在一步步地走出她自己營造多年的世界,這讓繪天賜有些心驚。眼前的世界已非從前,她還能在這個混濁的世界里找到從前的影子么?不能,肯定不能了。繪天賜看著眼前的葉小葉,他問繪聲葉小葉到底在指什么。繪聲輕輕地說:“媽媽說看見繪色了。”這話讓繪天賜眼前一黑。這半年多來,他的心一直懸著。自從繪色在青歌賽得獎后,他就很少接到繪色的電話了。半年前,繪色告訴他她要出去走走。他問她到哪兒,繪色說說不定。也許是峨眉山,也許是九華山,也許是敦煌,反正走走吧,走到哪就是哪。他那時心里就揪了一下,他想勸女兒剛剛拿了獎,正是事業向上的最好時機,怎么能說走就走呢?但他沒勸。繪色從小就不是一個能勸得進去的孩子,她不像繪聲,她有主意,且執拗。這半年來,前三個月,他曾收到繪色寄自峨眉山的明信片,也就是一張卡片,寫著“繪色”兩個字。這三個月,他是什么也沒收到了。沒有卡片,沒有電話。他打繪色的電話,停機了。打電話到文工團,文工團的人說繪色正式辭職離開了。他無數次在心里想著繪色能夠行走的路線,期望在夢里能夠與繪色相遇。有一次夢中,他甚至看到了祖父繪大先生。繪大先生在一片清亮的月色中慢慢地走向老宅子,他迎上去。祖父卻不理他,他喊道:“祖父!”繪大先生依然不停步子,繼續往前。他也跟了上去,而就在繪家老宅子的門前,繪大先生停住了。他想上前,卻邁不動步子。他看見繪大先生正在招手,而沿著繪大先生招手的方向,走過來的正是繪色。繪色目不斜視,徑自地走向了她的曾祖父繪大先生。而在繪色的手上,正搖著那面小鼓。這一夢讓繪天賜哭了,他想起老宅子畫室里的那面小鼓,確實早已不見了。他問繪聲知不知道那面小鼓的下落,繪聲說不知道,也沒見過。他更加嘆息了。現在,葉小葉又在老宅子里指著走廊,說看見了女兒繪色。繪天賜更是心頭發緊,他默然地站在葉小葉身后,葉小葉突然轉過身來對著繪天賜說:“繪天賜,就是你讓繪色離開的。就是你。你去,去!把繪色給找回來。”繪天賜拉住她的手,說:“小葉,我們回家吧!”葉小葉說:“這就是我的家。繪色在這等我!”繪天賜眼睛一酸,繪聲也上來拉住母親,幾個人才出了繪家老宅子。就在老宅子的門口,繪聲接到了快遞公司的電話,說有快遞。繪聲問是哪兒來的快遞。快遞員回復說是九華山的。繪聲就愣了一下。但她沒說,只是送父親和母親回家。然后取了快遞,打開,是一張光碟。上面寫著兩個字“繪色”,還有一面小鼓和一封信。看見小鼓,繪聲身子一震,心頭一熱,眼淚奪眶而出。這就是小時候她和繪色經常在老宅子里搖著唱著的小鼓啊,也是父親畫室里掛在曾祖父畫像前的小鼓。父親前不久還曾問到這小鼓,現在,它同《繪色》光碟一道回到了青桐。她趕緊回家,打開光碟,如水的音樂和歌聲,一下子彌漫開來,將她漸漸地裹挾其中。她打開信,信是九華山后山竹海小庵里的僧人寫來的。信里告訴她,繪色居士已經于十日前在九華山竹海前往生。往生時,居士極盡安詳。遵居士所囑,已將其骨灰灑于竹海,并將其所遺光碟一盒、小鼓一面寄回。

繪天賜和繪聲專程趕到九華山。秋深葉落,竹海里一片空靜。繪天賜在竹海里呆了很久,他慢慢地嗅著,竹海里有著女兒繪色的氣息。他覺得這氣息像繪色小時候那樣,毛茸茸的,暖洋洋的;又像繪色長大后那樣,青春,陽光,和深藏不露的執著。這氣息里有繪家老宅子的古舊與綿延,有升騰的音符,有青燈香火之中,那份參透紅塵的隱忍與超然……繪聲在竹林外邊的空地上,將她這些年來一個人畫下的近百張關于繪聲繪色姐妹倆的小畫,全部焚燒了。青色的煙霧,慢慢地縈繞,飄升,一直飄向竹林上的青天,和青天上那一碧如洗的高遠。

從九華山回來后,繪天賜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看和聽繪色的光碟《繪色》,葉小葉有時也聽。聽著聽著,她便要出門,  跑向繪家老宅子。繪天賜也不阻攔,只是遠遠地跟著。兩個人在繪家老宅子里走著,坐著,往往就是好幾個時辰。往往,在月亮初起之時,他們才離開老宅子。葉小葉一步三回頭,嘴里喃喃著:“繪色,我明天再來看你。”繪天賜聽著也流淚。好在繪聲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了,這個小生命給繪家帶來了無限的純真與快樂。葉小葉喜歡抱著孩子,有時喊孩子的小名,有時就喊“繪色”。繪聲聽了也不糾正,她將繪色寄回來的小鼓給了孩子。孩子喜歡那面小鼓,再吵再鬧時,只要聽到小鼓的聲音,就恬靜地睡著了。葉小葉摸著孩子的額頭,說:“瞧,多像繪色小時候,連睡著了都像。”繪聲看著,也覺得像,她上前去親了下孩子,一抬頭時,往往就碰見了母親的淚水。她趕緊替母親擦了,說:“我們去聽光碟去!”繪天賜趁著繪聲休假在家,每天上午都要到電影公司的畫室去畫畫。下午他就四處走走,有一次他夢見繪色坐在一朵碩大的蓮花上,唱著《繪色》里的歌曲,朝他笑。從此,他覺得應該笑著談繪色了。繪色是不喜歡看他的眼淚的,他得讓繪色高興,讓繪色放心。

一場白雪降臨了青桐城,有天下午,繪天賜拉著葉小葉到他的電影公司畫室看畫。葉小葉一路上問,又畫了什么呢?他不說,只是催促著快走。到了畫室,開了門,首先就聞到了一股子沉香氣味。接著,葉小葉就看見在正墻上掛著一幅剛剛完成的巨大的油畫。它足足有三米長,一米五高。它同早些年在繪家大宅子里看到過的繪大先生、繪天賜的父親以及后來的繪天賜的母親畫像一起放著,只是這幅更加寬大些。畫面背景是鋪向天邊的無邊的金黃的向日葵,在向日葵前,兩個女孩子正在迎風奔跑。在畫面的右上角,繪天賜寫了一行字:

獻給我的女兒——繪聲、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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